《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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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那条河

作家:曹国军

1

    叶子像一条小鱼,在一个桦树叶翻飞的夜晚,被母亲淌着羊水的那条河漂到了这个世界上。
    像鱼一样的叶子多少年后,望着窗台上摆着的坛子型玻璃鱼缸,几条和太阳一个颜色的小鱼在一圈又一圈地游弋着,小小的嘴儿一张一翕,不停地碰撞鱼缸薄薄的身子。就想:它们也是在寻找那条河吧?
    叶子现在早就明白了,自己和鱼有点不一样,自己刚刚游到这个世界上时,父亲就给自己起了名字,而且起了个与众不同的四个字的名字,叫夏花秋叶。父亲说盼望他最小最娇贵的女儿像夏花那样灿烂,像秋叶那样静美。多好的愿望啊!叶子觉得她辜负了父亲母亲的愿望,成了这个样子,成了连能游出去的那条河的出口都找不到的样子,成了这小山村里一条永远的鱼。
    叶子这时就不再去看鱼缸和鱼缸里的鱼了。她一点一点地挪到院子外,看满河滩的石头。石头在没有云彩遮挡的阳光下,泛起白亮亮的光,而黑黄的泥土倒成了点缀。叶子觉得这门口的石头是河滩上开的花,是连冬天都不放过的石头花。叶子知道山药花好看,乔麦花好看,山坡上的金莲花也好看,可那些花都娇贵短命,不常开。只有这满河滩的石头花,一年里总在开,她就是看着数不清的石头花长大的,她多少的心思也是在这石头花上挂着,晒着的。
    嗒嗒嗒,院子里传来鸡们急促的叫声,夹杂着扑棱棱翅膀的扇动声。叶子不用看院子里惊惊慌慌的鸡,就知道是鹰来了。她使劲地抬头寻找了一下天空,果然,一只苍鹰在院子上空歇息,丝毫没有俯冲下来的意思。飞翔只是它歇息的一种姿势。叶子有些失望,那些讨厌的鸡们又平安无事了。
    叶子讨厌鸡甚至恨鸡是有原因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叶子也是。她恨鸡,是因为她还有一个和鸡有关的很不好听的“名字”,鸡叨虫!

2

    叶子不能像一些人那样走出这鱼缸似的小山村的大门,是让一盆炭火给关上的。
    叶子依稀记得那盆炭火,火红火红的,像太阳那样,靠盆沿的地方还滋啦啦冒着蓝蓝的细细的清烟,那烟细得就像一条线,把叶子好看的眼睛吊到糊满了报纸的屋顶,然后就不管她了,自己随意散开来,变成一片云一片雾,叶子就在那片云那片雾里寻找自己的眼睛。可烟雾终究不是镜子,叶子看不见自己的眼睛,找来找去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那盆母亲刚刚端上来的炭火里。家里的冬天都这样,靠一盆火温暖整个屋子,也温暖整个冬天。温暖的屋子激发了叶子顽皮的欲望,她甩掉手里零零碎碎的厌烦了的玩具,伸出鸡蛋清般滑嫩的小手,要大她两岁的哥哥夏雨抱着她在炕上转圈玩儿。夏雨自己玩得正高兴,不愿意抱她,叶子就撒起赖来,咧开嘴做出欲哭的样子,小嘴噘得就像多少年后那玻璃鱼缸里
的小鱼。夏雨慌了,妹妹是爹妈心尖上的肉,他惹不起啊!就赶紧伸出双手抱住叶子的后腰,想把叶子抱起来,也许是因为慌张,也许是年龄小劲头小,一下没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坐回去也没什么,偏偏叶子身后是那个红红的火盆,那炭火烧得正旺,火心已呈橘白色,叶子一下子就坐进了火盆里,坐在了橘白色的火心上。叶子和哥哥夏雨先是傻了一般,两双惊恐的小眼睛对视了不到一秒钟,就如受了惊吓的麻雀,扑棱一下飞进了共同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里。
    母亲从院子里慌慌张张跑进屋里抱起叶子时,叶子粉嫩嫩的屁股已焦糊糊一片。几
块红彤彤的炭火像几天没闻着血腥味的蚊子,贪婪地粘在上面。屋子里飘起一股糊糊的腥臭味,类似一口吐沫或一口痰吐到烧红的烙铁上面爆发出来的那种味道。母亲闻不到这怪怪的味道,她被叶子的惨状惊吓得失去了嗅觉。
    母亲端来了一簸萁新鲜的小米,让叶子坐进里面。小米阴凉,能减轻叶子的疼痛。叶子傻傻地坐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让她坐到这黄黄的米粒里,这黄黄的米粒能熬出黄黄的黏黏的香香的粥来。但她顾不得想这小米母亲会不会还用来给她熬粥,剧烈的疼痛使她幼小的思维失去了弹性,除了喑哑的嘶哭她失去了所有的表达方式。
    叶子后来知道,这一年她还不到四岁。她不到四岁的这年,就像一条鱼被烧掉了尾巴。
    叶子依然美丽,眼睛清澈如水会说话似的。她似乎非常知道这一优势,更多的时候她就用眼睛来说话,尤其是她做了让大人不高兴的事情,那眼里就不仅仅是清澈了,还有幽怨,有委屈,有惶恐。当然,有时还有点幸灾乐祸。有时母亲举起了手,可看到她说着话的眼睛,就软塌塌地落了下来,把她抱在怀里,急急地说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好像犯了错误的不是她,而是母亲。这时她的眼泪却悄悄地流了下来,虽然细得就像小米粒串成的珠子,也绝不哇哇大哭,但足以惊心动魄。旁边的人见了,无不惊奇,齐刷刷地说这孩子,才几岁就这么精,长大了如何得了。叶子就拿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她们,明白她们是在说自己,或者说是在表扬自己,这从母亲舒展上扬的眉梢就看得出来。
    叶子还喜欢听大人们谈论自己,就像鱼喜欢水猫喜欢老鼠一样。
    夏叶子,你长大了肯定去县里吃饭哩。东院的大奶奶说。
    夏花秋叶,县里咱不去,要去就去省里。西院的姑姑说。
    夏花子,省里也小,要去北京才好。就是到北京当不上啥官,找个婆家也好啊!这是前院那个叫叔叔的大声说。
    听见有人叫夏花子,父亲急匆匆从外屋进来,对那个叔叔说可别这样叫你侄女啊,听清楚是夏花子,听不清楚就是叫花子啊,图省事你叫叶子也行呀。父亲对那个叔叔后面的话也不舒服,但又不好明说,就拿名字说事。这时叶子用清澈如水的眼睛看了那个叔叔一眼,见那个叔叔脸不自在了一下,就
明白父亲是在说他,眼里就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来。转身扑进父亲的怀里,用头蹭蹭父亲的下巴,用小手挠挠父亲的胸脯,直至父亲涌出一脸幸福的笑来。
    多少年后,叶子回想起扑进父亲怀里的姿势,就想到蜜蜂钻进窝里,蝴蝶奔向盛开的花朵,鱼儿游进水里的样子,那时,她就是父亲的蜜蜂蝴蝶鱼儿啊!

3


    叶子数够了她的石头花,并不想回到院子里去安慰那些受了惊吓的鸡们,尽管苍鹰还在院子上空盘旋。她来到院子门口的碾棚里,碾棚里有一个很大的碾子。拉碾子的是一条瘸驴。
    叶子看见深深浅浅的驴蹄坑里,有几面镜子似的东西,细一看,是一汪汪水。这响晴的天哪来的水呢?水坑虽不大,却能映出自己一星半点儿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里面闪烁。叶子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伤口愈合三年多了的叶子跟在那条瘸驴后面,驴一点一点地拉碾子,她就一点一点地赶着驴,母亲就一边划拉碾盘上的玉米或谷子,一边擦眼泪。
    山上的树叶绿了,黄了,落了;又绿了,黄了,落了。园子里的那棵樱桃树长高了,又长高了,叶子要仰视才能看见树尖儿上的那颗红红的樱桃了。这时叶子就顾不得那树尖儿上的樱桃了,她的眼泪就成了没熟透的樱桃,一颗颗全滚进了嘴里,成了到嘴里一含就化的咸豆,而到了心里却成了加了醋的酸萝卜,惟独没有樱桃般甜甜的味道。
    叶子长不过樱桃树了呀!
    叶子没等大奶奶姑姑们说的那样,长大才去县里省里。她不到九岁就去了。
    北京也去了。
    医生说,虽没烧着骨头,却烧坏了哪根神经,只能这样了。
    也就是说,叶子只能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屁股一边大一边小,腰永远直不起来,走路要走一步一点头。
    也有人说,叶子在烧伤期间得了一种怪病,叫小儿麻痹,做手术都治不好了。
    父亲不信,连眼睛都会说话的叶子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呢?
    有人说南边的瑶医能治这种病,父亲背起叶子就去了火车站。
    叶子看见了黄河,叶子看见了长江。那是比家里的那条小河大不知多少倍的大河,真正的大河。家里的那条河是条蚯蚓了。叶子忽然觉得心里宽阔起来,她觉得她心里应该有这样两条河的。可她很快就把这两条大河忘了,她看见了又一条大河,大人们说叫湘江。香江,多好听的名字啊!那些水都是香的吗?她问父亲。是的,父亲不愿意使她失望。于是,叶子就永远记住了,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一条大河,大河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香江,那些水都是香的。
    父亲是把叶子从瑶医那抱到车站的,后背背的是一大口袋的中草药。这一大口袋中草药叶子足足吃了大半年。叶子的脸色红润起来了,一条腿也亮白起来,可另一条腿依旧只有骨头和一层皮,像吃不饱
的瘸驴的肚子那样干瘪。最关键的是,她的腰依旧直不起来,她依旧需要扬起脖子才能目视前方。
    这时又有人告诉父亲,呼和浩特有一个蒙医很会治病,不知能不能治好叶子的病。
    叶子清晰地记得,父亲又是胸前抱着她,后背背着一口袋蒙医的药面回来的。那黄褐色的药面她又喝了大半年。那药面太难喝了,每次父亲都用开水沏成黏糊糊的粥状,然后又凉一杯白糖水,在旁边等着她把那一碗腥苦腥苦的“粥”喝下去。这药不但苦得要命,还有一股尿臊味。每次喝完药,叶子都又咧嘴又吐舌头。
    叶子的嘴唇起了一溜白白的水泡,嗓子也像有柴禾棍在扎着,一咽东西就拉得皱眉头。母亲说吃药上火了,熬点黄连根水喝吧,就是苦些。叶子听说过黄连很苦,就颤颤地喝了一小口,没等母亲把白糖水递过来,叶子就端起碗咕嘟咕嘟把一碗黄连根水一口气喝下去了,抹抹嘴,对愣着的母亲说,一点都不苦啊!母亲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这孩子喝药喝得连黄连根水都觉得甜了啊!
    在叶子以后的记忆中,再也没有遇见像蒙药那样苦的东西,当然,她再也没有看见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那黄灿灿的沙漠。

4


    叶子的心被挤出来,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晒了一下午,是十二岁的那年夏天。
    叶子还扶在父亲的背上数着父亲日渐稀疏的头发时,同伴们就已背着书包上学了。叶子的眼睛就被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包拽得很疼,那书包里的书笔记本铅笔手拉着手,脸贴着脸,很幸福地在同伴们的胸前或背后嬉笑跳跃着,搅得她心里像有许多小猫的舌头在舔,有许多小爪子在挠。她用祈求渴盼的眼睛看父亲,父亲懂得她的心思,十二岁了,应该学点什么了。
    父亲把她抱上独轮车,咯噔咯噔地送她到五里外的小学校。坐在车子上的叶子感觉路很颠簸,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沿路的小河,她看见了许多的小鱼,有逆水上游的,也有顺水下漂的,尾巴扭秧歌似地扭来扭去。叶子这时的心情好极了,就像那些鱼儿,自由任性地穿来穿去。
    开始时情形不是特别的坏,同学们只是好奇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怪物。她就躲开那些怪怪的好奇的目光,回到自己的那个角落里,偷偷地瞟几眼那些同学,心里有点惶惶的,她怕那些同学围过来,那样,她该怎么办呢?
    果然,时间不长,有的同学忍不住了。
    夏叶子,你的腿怎么回事啊?
    你的屁股咋不一样啊?
    你走路怎么像“鸡叨虫”啊?
    ……
    鸡叨虫,鸡叨虫,一些同学喊了起来。轰轰烈烈的喊声像长了翅膀的麻雀,她挪到哪里,那麻雀就飞到哪里。
    叶子一脸羞涩地挪回教室,挪到属于她的那个角落里,埋下头,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过了几天,叶子发现有同学在学她,她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一两个淘气的同学也弯下腰,一手扶在膝盖上,走一步一点头。后来,更多淘气的同学加入进来,形成了一个队列,像老鹰捉小鸡,惹得好几个班的同学都围过来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叶子再也忍不住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更可气的是,又有个同学悄悄地摸了一下她的屁股,笑着跑开了。很快,她的屁股一边软,一边硬,一边像馒头,一边像石头的话就风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她上课开始走神了,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只看见老师的嘴一张一合。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些什么,眼睛里都是同学们奇奇怪怪的坏笑。有时,她的眼前就是一团雾,老师和同学们就像那雾中的一棵棵游动的树。
    而最让她难过的那个下午,如天上的云彩,不声不响地就来了。
    上课铃响了,一个同学还在院墙边上的杨树上葫芦似地吊着,老师问他上树干什么,另一个同学抢着说,他上树是为了看夏叶子一边大一边小的屁股。老师愤怒了,指着那个吊在树上的同学说,你先看吧,没有我的话你不许下来。
    那个同学在树上吊了一下午,叶子一下午没有抬起头来,她的心也和那个同学一样,被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晒了一下午。都是她惹的祸啊!
    这是个非常阴暗的下午,尽管窗外的太阳红彤彤地像要掉下来。
    整个下午叶子都没去厕所,老师讲了四节课,叶子没听见一句。连老师站在她身前安慰她的话都像一阵风似的,刮到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下晒着去了。放学的时候,清扫教室的同学看见叶子座位下面的地湿乎乎的,还有一股尿臊味。
    叶子再也没去学校。

5


    好在有一个碾棚,有一个碾子,还有一条瘸驴。
    叶子原来瞧不起拉碾子的瘸驴,它是那样地猥琐,那样地没出息,最重要的是,瘸驴拉起碾子来,一点一点的,和自己没什么两样。这就让叶子厌烦它了,难道它也坐进火盆里了吗?还有它身上那股臭烘烘的味道,更让叶子难过。没想到的是,这瘸驴却成了她的伴儿。大人们都有各自的一摊事,好驴好马们也有各自的活儿,只有这瘸驴和她,两个走路一模一样的,在这碾盘里盲目地转。当然,还会有一个不断变换的人,就是筛米或筛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说,叶子,一边玩去,啊?!
    我去哪呢?叶子问。
    是啊,她去哪呢?
    叶子就坐在边上歇一会儿,坐累了,就起来赶一会儿瘸驴,尽管有时瘸驴不用赶也一点一点地不停地走。时间一长,叶子就找出了规律,瘸驴自觉走时她就歇着,或者到碾棚外面看看太阳,看看蓝蓝的天空,春天榆树钱儿正开时,闻闻榆树钱儿甜甜的香气,她最喜欢榆树钱儿那甜甜的味儿。她后来知道,榆树钱儿就是榆树开的花儿。瘸驴累了不走了,她也让它歇一会儿,然后跟在它后面赶着它走。
    这一人一物啊,真让人心疼呢。
    可就是这做伴的瘸驴,也不天天在这碾棚里走。哪有那么多的或谷子或玉米或其它的什么东西可碾呢!
    叶子就是这时候发现那满河滩的石头花的。
    村里有三宝,万年冰,老榆树,骆驼蒿。万年冰叶子喜欢,夏天里母亲就用那白得透明的冰冰把鲜肉夹起来,几天后吃都是鲜灵灵的。老榆树叶子就更喜欢了,那滑滑黏黏的榆树皮,那甜甜的榆树钱儿,谁见谁爱呢!骆驼蒿是大山的梳子,洪水来了,它就给洪水梳头,把滚滚的洪水梳成涓涓溪流,那是村里的神灵。可叶子觉得,还有一宝,就是这满河滩的石头花,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一宝。大的,
小的,圆的,扁的,红的,紫的,有的像笑盈盈的向日葵,有的又像滴滴答答吹得正欢的喇叭花。粗糙如榆树皮的,细腻如油脂的,五花八门,五颜六色,这真是一个小世界呢!她从家里拿来了父亲用的墨汁,用手沾了,在她最喜欢的一个石头花上写了个“1”字,然后是2,3,4,5,6,7,8,9,再然后,叶子停住了。她不知道10怎么写了呀。在学校的几天里,她只学到这几个数字。要不就写榆树钱儿
山药花吧,叶子这样想了,手指头沾足了墨汁,举起来,却突然像从哪棵老榆树上垂下来一根绳子,把手给拴住了,落不下去了,那几个字她连看都没看过,就更不知道咋写了。叶子难住了,眼泪像石头花缝里钻出的蚂蚁,爬出了眼眶,爬上了脸颊,又滑落到她的石头花上,咦,眼泪怎么是的呢?叶子愣住了。又一滴黑黑的眼泪落了下来,这回叶子细细地看见了,那不是自己的眼泪,是手指头上的墨汁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一滴,两滴,三滴,叶子突然来了灵感,不会写字,还不会滴墨汁嘛?她高兴起来,又开始给她喜欢的石头花点记号了。一滴,两滴,三滴…… 一滴,是第一喜欢,两滴,是第二喜欢,三滴,是第三喜欢…… 呵,呵,这满河滩的石头花结籽了啊!结出了一大片一大片黑黑的籽来。
    明年,会有一大片的小石头花出生吗?
    父亲回来了,叶子就把父亲拽到她的石头花前,问我种的小石头花好看吗?好看,父亲说。嘴里说好看的父亲眼泪却悄悄地流了下来。
    好看您为啥还哭啊?
    叶子,咱回家。泪流满面的父亲没给她答案,却弯下腰,紧紧地抱住了她,把湿漉漉的脸贴在了她疑疑惑惑的眼睛上。
    父亲找来了她的书包,找出了她用了几天的铅笔和笔记本说,叶子,在这上面画吧,想画啥就画啥。
    叶子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说,我想画石头花。
    叶子有时也画河流,那是她心中模模糊糊的“香”江的影子。叶子画里的湘江,是斜斜的弯弯的浓浓的两道线, 线里面有一些曲曲折折淡淡的细线,细线的缝隙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点。叶子说,粗线是河床,细线是河水,黑点嘛,当然是小鱼了。叶子把她的画拿给父亲母亲看,母亲显然没有看懂,说这一些些细细长长的线,咋看咋像咱叶子的头发呢?头发飘起来在画里就像水啊,咱叶子真聪明呢。父亲纠正母亲的话。
    叶子还想把她见过的沙漠画给母亲看,可母亲说她画的沙漠就像鸡蛋上裂了许多的纹,沙漠就是这个样子?叶子说那不是裂纹,是沙漠的脊背。叶子还画她坐过的火车,画用过的桌子凳子,画方方正正的教室。有时也拿上父亲的墨汁去画石头花,石头花上又结出了一片一片的花籽。黑黑的花籽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闪出一片亮晶晶的光,这时满河滩的石头就犹如一个个剃度了的和尚呢!一场雨水过去了,冲走了叶子的花籽,她就再细细地认认真真地重新画。画累了,就躺在她的石头花上看蓝蓝的天空,看洁白的云彩。云彩也是鱼,在天空这条河里游呢。做一块云彩多好啊!叶子忍不住想。
    她十六岁了。

6


    这天,父亲回来得晚些,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东西,对叶子说,我教你识几个字吧,别连厕所都分不出男女啊。
    父亲手里拿的是一本新华字典。
    父亲开始教叶子拼音了。
    叶子像父亲那样,张圆了嘴,啊——喔——鹅,声音形象而生动。可过了几天,父亲就教不下去了。父亲的拼音也不好,像蒸得半生不熟的土豆,表面很柔软,芯里却不熟。而这时的叶子却几乎成了字典里方方正正的字,粘在里面了。父亲。叶子欲言又止,拿眼光定定地网住父亲。
    父亲犹豫了一下,扭头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酒来,去了本村的张老师家。叶子的记忆力出奇地好,悟性也超出了大人们的期望,不足一个月,拼音已是滚瓜烂熟。张老师对父亲说,让叶子自己拿字典慢慢学吧,也算有个事做呢。
    叶子就坐在她心爱的石头花上,背起了字典。让父亲意想不到的是,一本小小的字典,却打开了叶子心里的一个新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山有水,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叶子不再沉默寡言了,能和父亲对话了。
    这是什么呢?叶子指着石头花上一层暗绿色毛茸茸的东西问父亲。
    苔藓啊。父亲说。
    您说对了,这是石头开的花,叫苔藓。藓的意思就是,隐花植物,绿色,茎叶很小,无根,生在阴湿的地方。
    您手里拿的什么?叶子又问父亲。
    野豌豆秧啊。
    学名呢?
    父亲摇了摇头。
    叫薇,是一年生或二年生植物,羽状复叶,花紫红色,种子可吃,也叫野豌豆。叶子一脸的骄傲与幸福。对字典里尤其是有生命的字,叶子字字牢记于心,错不了呢。
    呵呵,我的叶子有学问了啊!父亲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的父亲放下手里的豌豆秧,并没有走回院子里,而是向村西头走去。一会儿,父亲抱着一摞大大小小的书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叶子认识,那是和自己同岁,正在上高中的英子。
    这些都是我的课外读物,我很喜欢的,你也读读吧。英子热情地说。
    叶子接过父亲手里的书,很厚的一摞,感觉很沉。怪不得人说千里不捎书,原来书是这么沉啊!叶子心里头想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英子的大腿,那是怎样笔直的两条腿啊!那样的匀称,那样的挺拔,那样的秀气。那和天空一个颜色的裤子,紧绷绷地把圆滚滚的臀部展得一览无余。叶子感到一股灵秀之气风一样漫过来,水一样浸过来,很说不清的一种东西,让叶子感到渺小,感到自卑,感到难以承受。
    你那裤子,裤子。叶子像被一种什么东西压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呢喃着。
    噢,叶子,这叫牛仔裤。
    我是说,你的裤子,你的裤子真好看。英子读懂了叶子眼里的羡慕与渴望,说可是,可是你不能穿,叶子。
    这时的叶子已是一脸的泪水。

7


    叶子完全沉浸在那些书里了,如醉如痴。
    保尔是瞎子,我是瘸子。吃饭的时候,叶子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保尔是谁?父亲问。
    是书里的一个人。
    书里还说人生就像一条河,灿若烟霞,
    对吗?叶子问父亲。
    书里有这样说的。父亲说。
    可属于我的这条河在哪呢?叶子又问。父亲沉默了。是啊,属于叶子的那条河在哪呢?
    你看你看,读书读书,把孩子都读傻了吧?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埋怨父亲,好像父亲把叶子教坏了似的。
    你懂个啥呢,这是女儿有思想了,有什么不好呢?
    越有思想就越痛苦。母亲冒出了一句名言,可能也是啥时听说的。
    傻人才有傻福,要那么多思想能顶饭吃?母亲又说。
    叶子本来就不傻,哪来的傻福呢?叶子的眼睛打小就会说话呢,我是知道的。
    叶子静静地听着父亲和母亲的争论,她也说不清谁对谁错,就放下碗筷,一点一点地来到院子里。她感到有点憋闷,想透口气。
    阳光刚刚漫进院子,像田野里刚刚熟透了的庄稼,饱和又清新。一丝水灵灵的气体流进肺管里,叶子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忍不住想,秋天真好啊!
    叶子蹲在地上,磨起了镰刀。磨得快快的,把秋天收割起来,存在柜子里,再细细地慢慢地品味,冬天长着呢!她想。
    我看,给叶子寻个人家吧,有了孩子,就不胡思乱想了。母亲看着院子里叶子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叶子没听见母亲的话。
    母亲说这话时,叶子二十一岁了。

8


    父亲和母亲给叶子寻了个比较殷实的人家。殷实人家的男人没娶个健康漂亮的媳妇,这个男人肯定有缺陷。这个规则对叶子也一样,父亲和母亲给她找的这个叫大有的男人哪儿都好,就是不会说话,哑巴,还是个很有心气的哑巴。
    你的腿不好,但有思想会说话。大有不会说话,但腿脚好,有的是力气,家里又较殷实,生活该是没问题的。父亲对叶子说。
    女人早晚得嫁人啊!母亲说。叶子和大有因都是有缺陷的人,双方父母就想得简单了,没有让他们见面,只是交换了一下相片。相片里的叶子坐在院子外面的石头上,模样很是端正,只是眼睛里闪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却是很让人心疼的那种。大有就更不用说了,很刚毅呢。中间的媒人也图省事,或是急于促成这桩婚姻,对女方说男人只是不会说话,叶子听懂了,是个哑巴。对男方说姑娘腿有毛病,行走不大方便,大有也听懂了,不就是个瘸子嘛!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都是有缺陷的人,差一点程序算什么呢?
    可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时差半点都不行。对于有缺陷的人或事,就更是如此。这和否定加否定等于肯定可不是一码事,缺陷加缺陷等于更大的缺陷呢!
    叶子被前呼后拥着坐上马车,离开生活了二十二年的自家院子,是在春光明媚的一个早晨。
    这是怎样的一个早晨啊!
    太阳跟水洗了似的,鲜灵灵地干净;空气也和细细地过滤了一样,飘满了榆树钱儿的清香。鸡们识趣地走开了。叶子的心情也一如这阳光和空气,纯净又透明。
    是女人就得嫁人呢。母亲的这句话叶子在心里咀嚼几个月了,味道就跟熟透了的葡萄似的,甜,又有一点酸。她就要游到另一条河里去了,开始另一样的生活了。在要走的这几天里,她认真地打点了一下以往的少女情怀,认认真真地写在本子上。挑了几件喜欢的衣服,最重要的,是那本字典和那些沉甸甸的书,无论如何她是要带在身边的,那是她的一个世界呢。她又和鱼缸里的小鱼做短暂的告别,下次回来,就把这小鱼缸带走,那些小小的鱼儿陪了她好几年了,她舍不得它们呢。还有满河滩的石头花,那上面开满了她童年的梦想和少女的心事,写满了她的落寞和希望。她又来到碾棚里,轻轻地问瘸驴: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瘸驴抖了抖脑袋,似摇头又似点头,叶子不明白了,说你这是想呢还是不想呢?
    一大早,家里就来了好多人,都是来送她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溢满了笑容。惟有母亲,这时却悲悲戚戚起来,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叶子不明白,是母亲告诉她是女人就得嫁人呢,这时咋又哭个没完呢?
    叶子啊,别只顾高兴,上车时你也要哭几声啊,那是离娘的泪,是规矩呢。东院的大奶奶拉着叶子的手,像舍不得她走的样子。
    这是我的喜事啊,我为啥要哭呢?叶子脸上露出一丝难过,心里却幸福地笑了。
    大有这边更是热闹和喜庆,离大老远叶子就听见了欢迎自己的鞭炮声。这流水似的鞭炮声一直响到大有把她背进新房里。
    叶子坐在铺着新炕毯的炕沿上,透过窗子,她看见院子里摆了十来张桌子,有的桌子围着几个人,边抽烟喝水,边谈论着什么,叶子知道那是今天管事的人,也叫落忙的人。更多的人在不断地来回走动,脸上也洋溢着喜气。这儿没有榆树钱儿的清香味,却满是蒸肉炒菜的油香,喜庆的日子,油香里也透着一股喜气呢。
    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领着大有和一个姑娘进来了,对叶子说,典礼吧。
    叶子知道这是本地结婚习俗中的一个程序,就跳下地来,把手搭在姑娘的手上,由姑娘扶着一点一点地往院子里走。她丝毫没注意这时大有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就像阳光明媚的天气瞬间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连阳光都来不及躲藏。他冲出屋门,到院子里拽起他的母亲冲到媒人面前,急赤白脸地连说带比划起来。叶子听不明白他在啊啊地说什么,只见他指指脚,又一歪一歪地走了几步,又见他拍了拍屁股,弯了弯腰,脸都涨成了朱砂色。他的母亲这时也看见了一点一点地来到院子里的叶子,顿时明白了,也愣住了。一会儿,缓过劲来,对媒人说,不是个瘸子吗?咋成弯脖树了呢?
    就是这个样子啊?!媒人说。
    咋会是这个样子呢?不就是腿有点毛病,走路不太方便吗?
    是啊,她就是腿有点毛病,走路不太方便啊,没别的毛病呀?
    叶子听明白了,出岔了。她的脸色和心情也连个过渡也没有,一下子就沉到底了。她歪了一下,靠在一把椅子上,送她来的二叔赶紧扶住了她。
    院子里寂静下来。
    叶子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管事的人问大有的母亲,怎么办?份礼都收了好多了,来的宾客就等典礼开席了。咋办呢?大有的母亲六神无主地问丈夫。没办法了,只有将错就错下去了。
    叶子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却看见大有的父亲狠狠地吐了一口烟,弥漫的烟雾一时遮住了他的脸,等烟雾散开来,叶子看到他已是老泪横流。
    开席吧。大有的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对管事的那个人说。
    酒席没了喜庆,很快就散了。宾客们也知道了怎么回事,悄无声息地就走了。太阳也收起了笑脸,变得黄蒙蒙的,像得了重病。只有门口贴的大喜字,还在告诉人们,这里是新人结婚的喜宴。
    没人注意,哑巴大有是啥时走的。这天晚上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躲了起来,天一时阴沉得像锅底。
    夜深人静,叶子一个人躺在土炕上,透过窗子,她看见一片又一片的繁星,那些闪闪烁烁的星星像刚在云层里洗了热水澡,湿漉漉的,大约有一万颗吧,在向她使着眼色。她不知道星星想说什么,想对她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有个残缺的身子,这个残缺的身子又给了她一个残缺的命运。命运这个魔鬼权利真是大呢,它随意地对谁一抹,是蜂蜜还是苦水,是梦圆还是梦碎,就由它的心情决定了。
    叶子望着望着,满天的星星就变成了满河滩的石头花了。那石头花的缝隙里冷丁丁地生出一棵直溜溜的杨树来,树杈上挂着一团红鲜鲜的东西,那东西还在一跳一跳地说着话,还滴着红红的血,阴柔的月光一团布似地裹了过来,那东西突然不跳了,静止下来。她很奇怪,那是什么东西呢?她一点一点地来到了那棵树下一看,原来是一颗心在那上面挂着。叶子心里骤然疼了起来,是生拉硬拽的那种疼。原来是自己的心在那上面挂着啊!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又做梦了。这个梦总是缠绕着她,阴魂不散似的。
    叶子在新婚的夜里,想起了十二岁的那个夏天,和那个夏天的那个下午。

9


    新家的门前也有一条小河,一条清亮亮的小河。水声不大不小,几十步外恰好听见。河水从一里外的几条山沟里汇聚而来,皆是清泉水,捧在手里就能喝。偶尔也有浑浊的时候,那是山上“水炮”发生的时候,“砰”地一声巨响,一股卷着黑黄泥土和树枝的山水横扫一切,义无反顾地冲下山来,清亮的河水立马浊浪滔天,黑漆漆一片。叶子听见过一回“水炮”爆发,那是一天中午正吃饭,屋前的山坡上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炕颤抖了一下,窗户也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叶子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饭碗差点掉到炕上。放水炮了,公公见怪不惊地说,丝毫没影响他吃饭的情绪。一会儿,街上就传来了惊呼声,李家的两头牛被突发的水炮冲走了。叶子知道了,水炮是类似于泥石流的东西,是水在大山的身体里憋足了,憋爆了。水炮具有很强的隐蔽性,不确定性,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这使叶子很长一段时间不敢
到充满诱惑的大山里去。
    而大山里不必说各类的野果子,如野山丁子野核桃野山梨野榛子等等,就是那亭亭玉立袅袅娜娜的白桦树,也足以让叶子欣喜若狂。过了门前的小河,走一里多路,就进入了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她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她心仪已久的白桦树了。
    白桦树原来是穿着衣服的。
    只是太温文,太尔雅,太合体了。洁白的晚礼服般庄重的筒裙,把它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细细密密,露给你的,是耀眼的白,乳浆似的白。长大了的白桦,挺挺拔拔,女神般傲然于百木之中;幼小的,娇巧玲珑,唯唯诺诺,小丫鬟般低眉顺眼。叶子感到了幼时的可笑,她曾天真地认为白桦树是没穿衣服,裸着的,她曾经为它感到过羞耻。今天,让她感到羞耻倒是穿得花红柳绿的人们了,因为,她看到了被人们剥去了衣服的白桦树,是那样地丑陋不堪,那样地痛苦难耐!那黑黢黢的伤疤,无情地揭示出人们的丑恶。半年来,叶子已经知道这里的人们有大量使用桦树皮的习惯。搭猪圈棚子用它,围粮食囤子用它,下雨阴天做饭引火也用它,院子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桦树皮,那是桦树的衣服碎片啊!甚至,叶子有一天看见,婆婆从地窖里拿出一塑料袋桦树水来,倒在碗里喝了几口,说是有祛痰止咳的作用。婆婆说桦树水是很珍贵的,只在春天桦树放叶的时候才有,接这么一塑料袋得两三棵树一整天的时间。那是桦树生长的血液啊!不仅要剥桦树的衣服,还要喝它的血,红颜薄命呵!叶子哀叹起桦树的命运,同时也顾影自怜起来。
    半年的婚期很快就结束了。这里的习俗是新婚的媳妇家里不分配劳动任务,全凭新人自觉。叶子在哀伤之余,就读读书,或在雨水少的时候去大山里转转,偶尔帮婆婆洗洗衣服,烧烧火做做饭。婆婆为了顾全自己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好说什么,更何况儿子大有抛下媳妇自己走了,音信皆无,亏欠着叶子呢。早晨吃饭时,婆婆对叶子说,过门半年了,别的活你也做不了,抓两只猪你喂吧。这会儿婆婆去集市上抓猪还没回来,叶子就一点一点地来到村子东头芬子家。芬子和她的娘家是同村,她想让芬子稍个信,让父亲或母亲来陪她呆几天,她想他们了。
    芬子正在洗衣服,见到她就说,你知道英子不,她成了养猪状元了。
    叶子楞住了。她想起了抱着一摞书跟在父亲后面的那个长腿姑娘,那个穿着和天空一个颜色紧绷绷牛仔裤的姑娘,那个浑身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姑娘,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咋去养猪了呢?还成了养猪状元!
    前几天在镇上开的表彰会。芬子说。
    那确是真的了?
    是真的呢,我昨天才从娘家回来,英子还给了我几本咋养猪的书呢。你要看吗?芬子问。
    给我一本吧,我婆婆正好去抓猪了呢。

10


    婆婆给叶子抓的两头小猪很可爱,圆乎乎的身子,宽脑门,短下巴,刚刚离开妈妈,在一个新环境里,咋咋呼呼地乱拱一气。叶子被小猪的憨态逗乐了,急忙拿了篮子去采猪食。河对岸的灰灰菜长得像疯了一样,是猪最爱吃的东西。她专挑刚长开的嫩叶采,猪小呢,牙还没长结实呢。
    这时,不远处的山根里传来了一阵二人转的男声:
    正月里呀是(吧) 新年儿
    村里村外锣鼓喧天儿
    ……
    说是去看秧歌
    其实呀,是会情郎王呀么王海山
    ……
    天气刚入秋,离正月还远着呢,但这时的歌声是不分季节的,只看心情。这唱二人转的一准是那个放羊的老光棍,他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了也唱,听他唱什么样的歌,就知道他此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今天他一准高兴,唱这么欢快的歌。叶子忽然觉得,快乐是有声音的。比如河水,哗哗哗就是它快乐的声音;比如桦树,刷刷刷就是它快乐的声音;比如小猪,吃饱了的哼哼声就是它快乐的声音;又比如这唱歌的羊倌,吼一段火辣辣的二人转,就是他快乐的声音。叶子为今天有这个感悟而心旷神怡。劳动是快乐的,叶子忘了这是谁说的了,这话真是不假呢。她又突然不想让父亲或母亲来看她了,
有个事情做,也是很快乐的啊!
    叶子把一篮子的灰灰菜连同篮子放到小河里,让河水把菜上的泥冲洗干净,自己也把脚伸入河里,这几天没放水炮,河水清澈沁凉。这是她采的第一蓝猪食,从今天起,她就不白吃饭了。她是该高兴高兴的。有小鱼撞击她的脚心,痒痒的。叶子把手也伸进河水里,想攥一把水上来,等把手拿上来,手里却什么都没有。叶子想起了书上的一段话,生活有时就是一把水,你攥了一把,没攥住,你又攥了一把,还是没攥住,即使最后一把手心里有一星半点儿,那也不是原来的水了。叶子就想,说这些话的人肯定也把手伸进水里过,伸进的姿势都可能和她一模一样呢。
    一条小鱼游了过来,又一条小鱼游了过来。游过来的小鱼冲她摇摇头,摆摆尾,游走了,很欢乐的样子。你看,连小鱼都来分享她的快乐呢!

11


    在叶子养的第二栏猪出栏的时候,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天一样的大事,公公在山坡上给牛割草的时候发生了水炮,公公躲闪不及,被黑滚滚的洪水冲走了。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在几里外的河滩上找到面目全非的尸体。
    家里一下子就没了男人。
    冷不丁少了一个人,这让婆婆和叶子都很不习惯,每次吃饭拿碗,都习惯性地拿三个,盛饭也习惯性地盛三份。婆婆和她边吃边看着那碗饭发愣,一会儿眼里就有了泪,一会儿泪就吧嗒吧嗒全掉进了碗里。后来,适应一点了,那第三个碗就不盛饭了,空着。最初,叶子明白,那碗是给公公留的,可是到后来就不是了,婆婆不再说公公的事,而是总说大有小时候如何如何,说得也泪光闪闪。叶子就明白,那空碗是给大有留的了。
    两个女人的日子啊!
    婆婆的头发很快就全白了。
    山里的农家日子缺不得男人,山大路窄,交通非常不便,许多手提肩扛的活婆婆是干不了的,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女人。而叶子更是有那份心没那份力。叶子很快看见,那个放羊唱二人转的老光棍来帮忙的时候多了。又过了一段时日,婆婆果然红着脸跟叶子说,你放羊的那个王叔叔想过来跟咱们一块过,他比大有他爸还小哩。大有又没个音信,娘很难……
    叶子想了想,公公过世快两年了,就说,我听过他吼的二人转呢!
    发送公公时屋里院里都换上了一百瓦的大灯泡,婆婆一直没有换回来,而且让它整夜地亮着。叶子起初想,自打公公过世,婆婆咋不会过节俭的日子了呢?直到有一天她屋里的灯泡坏了,找不到大灯泡,婆婆只好换上了原来那个十五瓦的,昏黄的灯光一下子就把她摇进了难言的恐惧和无边的孤独里,她才明白婆婆的心思。
    尽管那第三个碗已有人使用了,但代替不了公公和大有,那明亮的灯光就是佐证。我梦见大有了,就是看不清楚是啥样子。叶子几次三番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婆婆。

12

    春节的时候,婆婆给叶子买了一身新衣服。叶子非常喜欢那件鲜红色的上衣,过了节,父亲就接她回去了。大有六年杳无音信。父亲捎信说,母亲想她都想出病来了,先把她接回去住一段时间。叶子明白,父亲和母亲是担心她在这个新组成的家里日子不好过。
    叶子在父亲来接她的头一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她刚刚采满了一篮灰灰菜,正在河里洗,就听河对岸传来啊歪啊歪的喊叫声,她仰头朝对岸看去,是大
有。她激动地放下手里的篮子,挥起手高兴地喊,大有,我梦见你了,梦见你,正在回家的路上!
    叶子喊得声音太大了,惊醒了婆婆。婆婆披着衣服就过来了,急忙叫醒了她。
    我梦见大有回来了。叶子喃喃地说。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光梦见他回来有啥用呢?婆婆说。
    叶子睡不着了,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她不明白在父亲要接她回家的时候,何以做了这样一个梦,这个梦又对她预示着什么。是要她拒绝父亲吗?母亲说,梦都是反着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那大有是生还是死呢?
    而活着,仅仅就够了吗?
    中午了,父亲还没有来,叶子就一点一点地来到小河边。小河很奇怪地今年没有结冰,清澈的河水再次映出了她的影子,她一点也不美丽的影子就像一个弯弯的问号,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漂浮,弄出许许多多的褶皱和纹理来。水底细细的河沙,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似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向她眨着调皮的眼睛。
    叶子,叶子……叶子听见有人叫她,回过头来,见是芬子,正大喊着向她跑来。
    叶子,大有还活着,在坝上要饭呢,村里有人看见他了,他的手脚冻坏了。芬子气喘嘘嘘地说。
    只要还活着,我就得把他找回来。叶子这样想着,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像一个胖娃娃,正冲着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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