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飞絮
春夜里,月光像蓝色的雾,水一样的柔情。
下人们都睡了,鼾声起伏得像风浪,而小虫虫们也在暗暗欢鸣,一只绿蛾轻扑到窗棂上,深情地凝望着月光。
她从床上蹦起来,赤着脚在屋子里轻轻地走。打开橱柜,取出父亲送给她的布娃娃。
若不是莲妈妈的提醒,父母亲早忘了今天是她十岁的生日,父亲忙去买了和往年一样的礼物———布娃娃,说着与往年一样的话。母亲送的礼物是最特别的,竟是这栋后院的小阁楼。她翘着嘴不肯和母亲分开,莲妈妈拉开她说:“小姐,十岁了,该和大人分房睡了,这是你长大的礼物。”
莲妈妈总是很多嘴,因为她的生日,父亲又把那个新讨了才两个多月的女人也带回了家,母亲气得躲进房里不肯出来,一家人紧紧张张地吃了那一顿饭。她真想跑掉,跑得远远的,不要看见他们怨恨的样子才好。现在好了,有自己的房间,踢腿、弯腰,管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呢。
趴到窗台上,她用手卷成小筒状,紧贴着右眼,对着天空的月亮。真是漂亮啊,月牙儿弯弯的,像她的眉毛。她取来小镜子, 拂去额上齐整整的刘海儿,看看月亮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对于漂亮,她早说懂了,祖母这么老了还要搽粉、画眉,母亲更是不惜花很多钱去做衣裳,买最时兴的香脂膏。她知道漂亮对女孩子很重要,因此只要莲妈妈给她穿了不合适的衣服,梳了不好看的辫子,她就会不高兴。这齐整整的刘海儿便是她要莲妈妈剪的,剪了后大家都说好看。当然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孩子。
她仍用一只手卷成筒对着天空看,一会儿看月亮,一会儿看星星,一会儿又看云。青阳镇里传来了几声“汪汪”的犬吠声,她把目光从天上移到地上,突然,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她吓得抱紧了布娃娃,对着楼下轻轻叫:“莲妈妈,莲妈妈。”莲妈妈没醒来,依旧鼾声如潮。
她只好跑回床上,把小身子缩进被子, 只露出两只眼睛,用布娃娃假装挡着。她以为那个黑影子一定是莲妈妈讲的鬼。
过不多久,那个黑影子果然出现在窗口,慢慢地爬了进来,在房间里呆呆地不动了。她终于没忍住,“啊”地一声,闷在喉咙里发出声来。那个黑影被吓了一跳,走到床边,看见露出两只眼睛的她。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另一手轻轻按住她的嘴说,“你做梦啦。看样子,我走错房间了。”他转身要走,却把她的布娃娃碰落在地,他捡起来,放在她的头边,轻轻说;“瞧,你的娃娃也睡着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从窗子那里走的。她不再发抖,跳下床,跑到窗口,那个人已爬上了对面的屋顶,月光把他的影拉得老长。直延伸到她的窗上。他看见了她,她不知为何对他微笑起来,踮起脚,然后一闪身就从屋顶上消失了。
她久久地看着,直到风吹进来,莲妈妈的一个喷嚏才让她惊觉起来。莲妈妈上楼来看她,她已躺在了床上,佯装睡醒问莲妈妈:“鬼有影子吗?”莲妈妈吓了一跳, 骂她:“半夜里醒来怎么说这种话?你这个孩子真是乱讲话。” 她翻身向内说: “嗯,他一定不是鬼。”莲妈妈以为她做恶梦了,于是要陪她睡,她却不要,赶莲妈妈下楼,自己一个人对着月亮想那个飞她窗台上来的人。
这一晚后,她就正好十岁。
醒来时,以为是一个梦,她揉着眼睛, 呆呆地看着半开的窗户。阳光早从窗户进来,洒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影子里只有她自己。
楼梯急促地响起来,莲妈妈上来了,手里端着一盆水。她对着床上的小姐说:“你倒好,才起来,家里出事了知道不?”她眼睛亮起来,盯着窗外,果真听见外面很吵。莲妈妈为她穿衣裳,说:“昨晚有贼来过啦。”莲妈妈很神秘地凑到她耳边,紧张地绷起脸说:“老爷带回来的二姨太丢了一个梳妆盒,老爷的保险箱也差点被撬开了。二姨太正在哭闹呢,据说梳妆盒里都是老爷送她的首饰。哼,真是活该。”莲妈妈大有幸灾乐祸的高兴,她却不说话,蹦下床,光着脚飞跑下楼去了。莲妈妈惊叫:“飞絮小姐,飞絮,你怎么不穿鞋……还要洗脸呢……”
她叫何飞絮,父亲何一川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母亲柳月玲是镇上有名的美人。母亲生她的时候正是春天,柳絮纷飞的时候,父亲给她取了这么美丽的名字。她却不喜欢,她对母亲说:“我才不要做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柳絮儿,我要变成鸟儿,有自己的翅膀,想去哪就去哪。我呀,要叫‘飞去’。”母亲赌气说:“飞吧,飞吧,你和你父亲都飞走,别回来了。”
飞絮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 飞去” 的。昨晚那个人不就是飞去的吗?她喜欢他跃下窗户的样子,喜欢他翻上屋顶的轻盈,喜欢他对她的微笑。他微笑了吗?她记得他是蒙着脸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可她的确感觉到了他的微笑。
她跑下楼,把莲妈妈的喊叫抛在脑后,穿过走廊,来到二姨太的房门前。一个警察正从里面出来,父亲在一旁和他说话。飞絮伸着脑袋进去,看见二姨太婉秀正对着梳妆台悲戚戚地哭着,下人们打扫着她发脾气摔烂的茶碗。
飞絮看着他们忙碌紧张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原来一个贼可以如此轻易地搅乱这么多人的生活。
莲妈妈跑来了,拽起飞絮,轻轻喝斥: “你不听话,我就告太太去,让她来罚你。” 飞絮扭着身子,仍被莲妈妈背起来走了。飞絮在她背上晃着脚丫子问:“莲妈妈,你说真的是贼来过了吗?”莲妈妈说:“那还用说,二姨太的房门是被撬开的。警察还发现了鞋印子。”飞絮若有所思地自语:“鞋印子?我以为是神仙呢。”莲妈妈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神仙?哪有把贼当神仙的?” 飞絮抬头看着天空说:“才不是,我觉得如果他是贼,那一定像神仙一样伟大。”莲妈妈摇头笑她尽讲些奇怪的话,她却悄悄地想着那个穿黑衣服的贼,想他会不会再来呢。
回到房间,莲妈妈给她洗脸穿鞋,然后唠叨她赶紧去给祖母、父亲、母亲他们请安。她趁莲妈妈下楼倒水的时候到窗边看有没有鞋印。果然,她看见了一个大大的鞋印子印在窗台上。她张大嘴巴,用手比了比鞋印,比父亲的脚要大,那他一定比父亲高吧。
“飞絮小姐,你怎么还不下楼呀?”莲妈妈在楼下催她了。飞絮怕被她发现鞋印,忙用手擦掉窗台的足印。
下得楼来,莲妈妈见飞絮脸蛋儿红红的,两只眼珠儿贼溜溜地乱转,她奇怪道:“今天你怎么古里古怪的?”她牵起飞絮的手往外走,却感到飞絮的手麻里疙瘩的,不知道粘了什么东西,她翻过飞絮的手看,不禁气得大叫:“刚刚洗的手怎么弄得这么脏? 你这孩子也太调皮了。”飞絮大笑,甩开莲妈妈的手,在走廊里跑起来。
拜见长辈是飞絮每天的功课,但她顶讨厌这件事情。祖母是不喜欢她的,因为她是个女儿,每次请安飞絮看到的是祖母漠不关心的脸,母亲愁眉不展的脸,而父亲还好,他会摸着飞絮的头说:“我的飞絮像太阳一样起来啦。”但是,自从祖母让父亲迎娶了二姨太以后,父亲也不太记得去摸她的头了。
祖母的屋在后院的西侧,和飞絮的小阁楼之间隔着一座小花园。每次在去给祖母请安的路上,她总要溜进花园里,让莲妈妈一阵好找。
“今天不许在花园里躲着了,我可要好好拽着你。”莲妈妈紧紧掐着她的手,她皱着眉头,看着满园子的花, 不乐意地说:“我才不想去奶奶那里,好黑呀,她为什么不喜欢开窗呢?雁儿她们说奶奶是西太后。” 莲妈妈紧张地捂住她的嘴,说;“阿弥陀佛,幸好是民国了,你在二十来年前说这种话,一定会被砍头的。”飞絮吐着舌头说: “你又骗小孩子了,雁儿她们说大人总爱吓小孩子。”莲妈妈哼了一声说:“我吓你? 听说咱们家的二老爷曾经就是乱党,还差点连累咱们家呢。”飞絮问:“二老爷是谁?” 莲妈妈说:“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你父亲的亲弟弟, 你的亲二叔。” 飞絮笑起来: “莲妈妈说出来的话像一串螃蟹。”莲妈妈也笑了起来说:“到了老太太那里,嘴巴要甜一点,知道吗?”
祖母的房门是紧闭的,飞絮她们要在门上敲三下,才有一个老仆人来开门。门开了,却像一个黑洞,飞絮紧抓着莲妈妈不敢进去,莲妈妈把她推进去,然后在门口悄悄地等。
身后的门又关上了,飞絮回头看了看, 害怕得想哭,但她又对这里充满了好奇,为什么祖母只点一盏灯呢?为什么连窗也不开呢?她悄悄抬起眼皮,瞅着斜躺在床上,抽着鸦片的白发苍苍却满脸青色的老奶奶。
“怎么就知道傻站在那里?还不给老太太请安?”祖母的贴身老仆何妈在一旁催促。
飞絮只好跪下去磕头说:“孙女飞絮给奶奶请安!”她抬起头,睁着圆圆的眼睛, 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发着霉味的屋子。忽然她发现屋子里的几个角落都贴着黄色的符纸, 那是在宗祠或是净土寺里才看得到的。
“家里出了贼,昨晚睡得好吗?”祖母半睨着眼睛,半吐着烟圈问她。
“是贼吗?我以为是神仙呢。”飞絮微笑着,好想说出昨天发现的秘密。
祖母浑身一颤,烟杆掉到地上,剧烈地咳起来,何妈忙端来痰盂,祖母半天才吐出一口浓痰,再半天喘了一口气,厉声斥责:“哪里有神仙,都是一些妖魔。你这个丫头莫不是中邪了,说出这等话,成心要我这老太婆难受是不是?”
飞絮从没见过祖母这么狰狞可怖的样子,不禁吓得发颤。何妈见她一副要哭的样子,忙说:“老太太,小姐不懂事,您就别生气了。像您这样有福气的人,那些妖魔鬼怪哪里敢来?”祖母从床上起来,拄着手杖到飞絮跟前,盯了她好一会儿,冷冷地说: “准备一下,叫你母亲带你一块到净土寺烧香去。”
飞絮如遇大赦,忙从地上跳起来,从祖母屋里逃出去。跑到门口时,听见祖母低低地说:“飞絮怎么和那个丫头那么像?”何妈说:“是有一点像,那眼睛有点像。”
莲妈妈在房子的转角上拉住飞絮,飞絮哭丧着脸,小身子颤颤的,她忙问:“怎么了?”飞絮抽抽噎噎地说了,莲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孩子的话她也当真么?”她看了看飞絮,忍不住诧异:“当真有些像呢。”飞絮问:“像谁?”莲妈妈没出声,牵着她回去说:“告诉你母亲,咱们准备一下去净土寺吧。”飞絮撅起嘴说:“我不要和奶奶
去。”莲妈妈问:“这能由得你么?”
飞絮从没想到过“由得由不得”的问题,她认识的世界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像花园里的野花和野草,长得无拘无束,开得天真烂漫,可为什么人们总要将那些自在的野花野草拔去、剪尽呢?就像她的长大,连撒丫子奔跑都要遭到大人的训斥。 莲妈妈不能陪飞絮去了,祖母要留她在家里帮二姨太的忙,母亲只好让丫环雁儿照顾飞絮。雁儿已经十六了,嘴巴爱说话,懂得好像也很多,飞絮也愿意雁儿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倒也有乐趣。
“雁儿,净土寺里为什么只有和尚,没有尼姑呢?”
“当然不能有尼姑了,尼姑有尼姑呆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男女有别?”
“这……”雁儿并不很懂,只好胡乱敷衍,“也许是吧,如果和尚和尼姑住一块了,就会被咱们的宗祠的竹立公关进猪笼里示众。”
飞絮睁大了眼睛问:“是吗,竹立公为什么要这么做?猪笼是做什么用的?”
雁儿饶有兴趣地说:“那是青阳镇的族规,竹立公是族里的执法长老,小姐不知道吗?听何妈说,十年前就关过一个和别人私通的丫环, 好像叫木棉。” 飞絮摇摇头:“母亲和莲妈妈从来不对我说这些的。”
雁儿诡秘地笑道:“莲妈妈当然不会和小姐说这些,她胆小得很,你不知道,何妈常常和老太太说起你。”飞絮身子一颤问: “和奶奶说起我?说我……我不听话么?”
雁儿说:“才不是呢,是说你长得很像那个叫木棉的人。”飞絮眉毛扬起来,好奇地问:“啊,真的吗?那……那不是很可怕?木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木棉是个丫环, 一直伺侯着老太太和少爷们的起居饮食,就在木棉长得像我这么大了,她爱上了朝夕相处,才华横溢的少爷……咦,你为什么笑呀?我还没说完呢……”
雁儿的叙述很简单,然而那个关于木棉的故事却像一颗生长的树,在飞絮的心里蔓生出了无数片枝叶,她想象着木棉和少爷被迫分开的痛苦,想象着她被关进猪笼示众后,又被强行许给一个老光棍的不堪,雁儿不知道木棉后来的结局,但在飞絮的想象中,木棉一定是与那个少爷逃走了。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和他一起逃走。” 飞絮很认真地说话。
这时,雁儿指着前面说:“哦,竹立公也来净土寺了。”
飞絮探出脑袋,从马车里向外看,见祖母和母亲已经从前一辆马车里走下来了,和竹立公正在寒暄。雁儿也拉着飞絮下了马车,母亲招呼她过去拜见竹立公,她胡乱地拜了一拜,祖母立即皱起眉说:“怎么一点礼仪都没有?大太太你以后可以多教教她, 别长大变成一个野丫头。”竹立公在一旁说: “这年月什么都变得快了,哼,我是要把这
老骨头撑着,看这群人将天下闹成什么样。” 祖母和母亲都低下头,唯唯喏喏的,飞絮翻着白眼,拉着雁儿往寺里跑,她才不愿意看竹立公那几根山羊胡须抖来抖去的呢。
到了大雄宝殿,她跪在佛像面前,暗暗祈祷着夜的来临,祈求那个人披着月光, 再次出现在她的窗台上,还祈求着自己快点长大。
当春天再来的时候,因花落,因寂寞, 因一个人的回眸,而使这个馥郁的季节成了一曲忧伤的歌。
当夜晚再度来临,窗外或晴或雨,或繁星满天,或正逢月圆,总也无法抑制她渴望的心思。
夜色拥吻着她日渐丰满的躯体,浴着月光的她,像暗夜里涌动的潮汐。
还有一天又要到她的生日了,家里人已经忘了,就是莲妈妈也没什么热情。飞絮并不热切于他们的关心,父亲自她十岁那年春天就一人去上海办纱厂,母亲和二姨太谁也没有带上,抛下女人的争闹倒落个清静自在。祖母自是气愤极了,拍电报叫他回来却是不听,二姨太去了一次,没住两天就被父亲赶回来了,为此哭闹了好几回。祖母发着脾气说:“好好好,他自是与他二弟一个样子,我迟早是给他们活活气死的。”
祖母还是第一次当着家人的面说起她的二儿子,飞絮问母亲,二叔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说:“你还没出生他就去参加革命党了。当时皇帝还没退位。”飞絮说:“可为什么奶奶和父亲都没提起他呢?”母亲说: “那时候躲还来不及,谁敢提他?”
“那二叔是不是很老了呢?嗯,他比父亲小,应当有四十多岁了吧。”飞絮猜测着。莲妈妈在一旁听见便插嘴说:“你一个小女娃儿,怎么爱议论男人的年龄?” 飞絮还没脸红,母亲却替她脸红了,啐着莲妈妈:“你一个老妇,说话怎么也不检点了?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别当着孩子的面说。”母亲很久没这么轻松地说话了,飞絮知道母亲和二姨太的战争由于父亲的离开而结束,但实际上母亲是胜利者,二姨太只是拥有了一次热闹的婚礼和几日短暂的缠绵, 剩下的也许将是无数个孤寂的夜晚。母亲是不一样的,她有飞絮有忠心的老仆,有正室的名份。
飞絮已不是一个孩子了,从十岁开始, 她就有了渴望,她的身体随着渴望成长。再过一天就是她十五岁的生日了,那一天,柳絮儿纷飞,远山的松林像海浪,月光替夜剪影,那个飞贼翻跃进她的房间。
莲妈妈轻轻上得楼来,走到飞絮的床边,替她掖被子,却发现她眼皮微动,胸口起伏不定,莲妈妈生气地拍着飞絮的脸说: “小姐怎么还没睡?”飞絮睁开眼睛,狡黠地笑, 一骨碌坐起来,搂着莲妈妈的脖子撒娇:“莲妈妈真厉害,飞絮的小把戏逃不出您的法眼。”莲妈妈拉开她的手嗔道:“你莲妈妈虽然老,但还不瞎呢。都快天亮了,你看看,眼睛都熬得发青。”飞絮慌忙起来照镜子,莲妈妈把她拉回床上,命令她即刻就睡。飞絮只好闭上眼睛,忽然她隐约听见了几声犬吠。
“莲妈妈,你听———有狗在叫呢。”
“青阳镇的狗那么多,你管它叫不叫。”
“也许,也许是有人来了。”飞絮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月光渐渐淡去,天空泛着青蓝,影子也变白了。她喃喃地说:“也许是他来了?”莲妈妈看着她恍恍惚惚的样子不禁担心地摸她的额:“小姐,你怎么了?什么人来了?你没事吧?”飞絮翻一个身闭上眼睛说:“哦,也许是父亲来了。”
莲妈妈听了这话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又怜惜起飞絮来,以为她也想念父亲,于是安慰她:“好好睡吧,后天便是你的生日了,老爷一定会回来看你的。”她看见飞絮微笑着闭上眼睛,便轻轻下了楼,但她不知道飞絮正偷偷地想念另一个男人。
天亮了,飞絮早早地坐在镜子前梳辫子,因一晚未睡,眼睛周围都是泛青的,她对着镜子着起急来,忙对楼下喊:“莲妈妈,我的胭脂水粉呢?”上来的却是丫环雁儿,雁儿说:“章镇长他们来了,莲妈帮忙招呼去了。”
飞絮皱起眉问:“今天老太太是要看戏,还是要打牌呢?”雁儿上前递上一盒胭脂说:“都不像。镇长带了好些礼物来呢。哦,还有——”
“飞絮,飞絮!”一个穿桃红绸衫的少女上了楼。飞絮放下正在编的辫子,迎上去笑道:“淑如姐姐,这几天也不来看我,去哪儿玩了?” 淑如拉着飞絮的手说: “ 我呀——”她突然打住话,看了看雁儿,雁儿知趣地走了,飞絮着急地催促:“这么神秘?快说吧。”淑如小脸儿微微一红,吞吞吐吐地说:“我和表哥订婚了。”
飞絮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地拍手大喜:“你……订婚了?呀,那不是要嫁人了吗?太好了,真是好玩。”淑如却臊得急了, 起身作势要走:“你尽管取笑我便是,待会儿就等着我取笑你吧。” 飞絮拉住她问:“我哪有取笑你,你又从何取笑我呢?”淑如说;“你还不知道吗?你奶奶已经答应将你许给我哥哥了。我爸爸今天就是来提亲的。”
飞絮张大嘴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晌,猛地发出“啊”地惊叫,淑如被她吓了一跳,摆着手道:“别叫了,被人听见了。”飞絮咬着牙冷笑:“哼,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谁会在乎我?”她甩开淑如的手,风一般地跑下楼去。
门口站了一个瘦长的男孩,飞絮与他撞了正着,淑如追下楼见了那个男孩,红着脸说:“表哥你怎么也跟来了?”飞絮羞她: “淑如姐姐到哪儿,正华哥哥自然就跟到哪儿。”那个叫正华的男孩子窘得只知道苦笑,飞絮小嘴一撅,转身便走。
来到前院的客堂,还未进门,就听见祖母在说:“泰远说为飞絮和载臣先订婚,大太太你看如何?” 母亲的声音低缓地说: “飞絮还不满十五岁,只是……只是一个孩子罢了,媳妇觉得过早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接口道:“所以只是先订婚,我家载臣在北京为总统效力,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先订个婚吧。”母亲说:“载臣好像二十五了,与飞絮年纪悬殊……”母亲突然不出声了, 飞絮偷偷从门缝里窥去,看见祖母正阴沉着脸瞪着母亲,而镇长章泰远借着喝茶的机会斜眼观察祖母的神色。
“飞絮这丫头成天疯疯癫癫地没个规矩,也只有嫁了人,方才收得了她的脾性。载臣比飞絮大十岁,人也沉稳,正好管得住她, 而且也知道照顾人嘛, 这不是很好?”祖母的话让母亲不敢多言,章泰远哈哈笑道:“姨母,多蒙看得起载臣了,明日便办订婚宴吧,载臣后天就要走了,是不是,载臣?”
飞絮这才看见他身后站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中等身材,相貌看不太清,只是长着一只和章泰远一样的大鼻子。这便是章泰远的儿子,章淑如的哥哥章载臣么?这个人长年都不回青阳镇的,飞絮对他毫无印象,只是听淑如说他在日本留了几年学后就去了北京,也不知道做什么,这回倒好,一冒出来就是什么“为总统效力”,把祖母唬得一愣一愣的。
飞絮郁结着愁眉,离开前院,她不禁有些紧张,有些害怕,想起淑如也订了婚,而且淑如比她年长两岁,应该有经验的。但她又想起淑如提到订婚时的腼腆和害臊,看来并不比她有经验。
说到经验,飞絮已经比同龄的女孩子们要成熟,她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笑容去打动别人,还知道怎么走路可以让男人回头,即使一个简单的眼神,她也会运用得恰到好处。这些小伎俩有时候是故意的,有时候却是不知不觉的。当然,出现在飞絮身边的男人是乏善可陈的,除了远在上海久未归家的父亲和那个飞贼外,只有青阳镇的镇长和几个富
家子弟。
吴正华也是这几个富家子弟中的一个, 此刻他正在向花园里张望。他一眼就看见了飞絮,忙走过来说:“飞絮,他们正在找你呢。”飞絮踢飞一粒石子哼道:“让他们找好了。”正华取出一块帕子递给她说:“我刚捡到的,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飞絮接过来盯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难道——你一直跟着我?”见他局促起来便故意讨好着说:“好吧,我该谢谢你了。这帕子送给你吧。”正华伸手想接却又迟疑了一下,飞絮冷笑起来,扔了帕子道:“想必是怕淑如姐姐知道吧?也罢,省得人家到时候丢掉。”正华大窘,红着脸,飞快捡起帕子,急忙解释: “飞絮,其实我……我……”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嘘”地一声打断了:“有人来了,会不会是淑如?”正华吓了一跳,慌忙从另一个门跑了。
飞絮恶作剧地笑起来,却真的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了。她以为是淑如,忙躲到茶树丛中想吓唬她。脚步声近了,飞絮看到的不是淑如,却是镇长章泰远。
章泰远早发现了飞絮,走到她面前嗔道:“大家正找你呢,这么大了还躲猫猫?”飞絮微微一笑说:“我以为章叔叔来这里等我二娘呢。” 章泰远“ 嘿嘿” 干笑, 说:“絮儿又在和叔叔开玩笑了,这小嘴越来越厉害。”他伸手想捏飞絮的脸,飞絮身子一闪,躲开了,她曾在花园里亲眼看见章泰远用他肥短的手指抚摸二姨太的屁股,这手让
她觉得十分恶心。
章泰远没摸到她的脸,却抓着了她的辫子。飞絮编了两条辫子,一条扎好了,另一条由于她得到订婚的消息就忘了编完,还散乱着。章泰远抚着飞絮那条没编好的辫子,手碰着她的颈窝再滑向她的胸前,飞絮并不躲开,只轻轻抽出她的辫子,让他的手又落了空。他咬着牙狠狠地说:“飞絮你是个小妖精。”飞絮格格地笑着,说:“我奶奶不是答应了明天办订婚宴吗?叔叔急什么?” 她像兔子一样敏捷地跳离了章泰远能捕捉的范围,散乱的头发扬起,笑声清脆如风铃, 撩拨得章泰远的心酥痒难当,他暗暗说: “小妮子,你迟早是我的。”
飞絮是在女人的嫉妒和忧怨中长大的, 她不想要成为母亲或二姨太那样的人,她要寻求自己的快乐。当淑如问她会不会爱上载臣时,她很干脆地说:“不会,永远不会。”淑如很吃惊地说:“可是你们会生活一辈子呀。”飞絮用手支着下巴,凝望着屋顶说道:
“我会跟着他走。”
“他?他是谁?”
“披着月光的飞贼,”飞絮笑起来,但很认真地说:“他一定会带我走的。”
是夜,天空中有流星划过,飞絮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睛,手中的布娃娃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她马上清醒过来,抱紧娃娃,看着窗外。又是一个夜晚,也许是最后一个属于她的夜晚,明日她将要属于另一个男人。
等待在暗夜中变得漫长,从热切的渴望,到窒息的郁闷。由于昨晚整夜未睡,今晚就熬不住了,她使劲睁着眼睛,但过了一会儿眼皮仍沉重地合上了。
风拂过,颤动的树影拨乱了月色,一层淡暮的浮云涌进了她的房间。脸上的毛孔敏锐地捕捉到一种异常的气息,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却被睡眠困倦得睁不开眼。
一样东西突然被放在她的手边,那是她的布娃娃,谁帮她捡起来的呢?是那个飞贼吗?
“你来了!?”飞絮猛地惊醒,起身看去。窗边暗影重重,那个正欲离开的人吃惊地停住了。飞絮揉了揉眼睛,竟不知眼前的情景是真还是假,她忽地害怕了,原来以为是妄想,却真的发生了。
那个人在黑暗中说:“我走错了房间,不是你要等的人。”
飞絮慢慢走过去,看见他的确是蒙着脸,不禁又惊又喜,但她仍很小心地问: “你——是飞贼吗?”她的问题让他愣了好一会儿,他反问:“你认为呢?”飞絮说:“为什么你要隔这么久才来这里偷东西呢?”那个人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的问题很有趣,他仍反问:“你认得我吗?你又怎么知道我来偷东西?”
“你是飞贼呀,飞贼不偷东西的吗?”
“好吧,那你以为我能在你这儿偷走什么呢?”
飞絮靠着窗,转身望了望挂在树梢上的弯月,说给自己听又说给他听:“再过一刻钟就是我的生日了,每年的春天,春天里的弯月,我就会在这里等。你知道你偷走了什么吗?你偷走了我的生日。”她的话像呓语,那个人觉得她是一个梦游的孩子,在浮云的影子里,她浑身散发着恍惚的醺醉。他说:“我只走错了房间,现在我要走了,你这孩
子快去睡觉吧。”
他翻上窗,她忙拉住他的衣角说:“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他诧异地说:“带你走?为什么?”飞絮低下头,忽然想起了木棉的故事,马上说:“我……我是这里的丫环,他们要把我卖给一个……一个老头子做老婆。”
“你这么小,哪里知道什么是爱。如果我不带你走呢?”
“那么我现在就会大叫,我可以告你欺负我,让你的真面目毕露无遗。”飞絮仰起脸,逼视着飞贼,并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胸前说,“其实我只要轻轻一推,你根本就没办法躲。”
窗口距地面有几丈高,飞贼的确无处躲闪,他知道自己轻视了这个梦游般的女孩, 不禁叹气:“何家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一个可怕的丫头?”飞絮一脸月色,笑得很无邪:“我只是求你,你可以尽做贼的本份,将我偷去呀。”
那个飞贼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飞絮见他迟疑,于是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只想离开这里,这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的。求你了。”他看了看她,心软了,点点头说:“这个家的确让人窒息。好吧,明晚我再来带你走。”
飞絮欣喜极了,望着他消失在月夜里,忍不住转了几个圈子,她看了看房子,听着楼下莲妈妈的鼾声,忽地心里一沉:“我真的走了,母亲会怎么样?父亲会着急吗?莲妈妈一定要发疯了,祖母虽称了心,但她会觉得失了面子。至于章泰远他们,也许要气死了。”她想着想着,自语道:“我真的疯狂了?”她抑制不住兴奋和好奇,对那个飞贼和外面世界的向往,强烈得连那个飞贼的承诺是否可靠都来不及想了,总之她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一觉睡到了三竿,莲妈妈催了她两回才起来,莲妈妈一边帮她收拾床铺一边说:“今儿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起的这么晚是会被别人笑话的。”飞絮梳着辫子说:“我又不是为别人活的,笑话就笑话。”莲妈妈着急地说:“哎呀,都快要做人家媳妇了,还说孩子话。”
莲妈妈拿出胭脂水粉给她上妆,只搽薄薄的胭脂,她就笑道:“咱家小姐天生美人胚子,这妆淡淡一扫就衬出来了。”飞絮看了看镜子,只觉得脸颊上红红的很是土气,忙拿手绢擦掉说:“既是美人胚子,那何必上妆。”莲妈妈急忙打开她的手说:“哎呀,今天是订婚,怎么可以不化妆呢?这也是吉利。”
飞絮仍是被莲妈妈画得五颜六色的,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圆领对襟的新衣裳。这衣裳是父亲从上海托人送来的,他自己却没有回来,只是推说生意太忙,等飞絮结婚再回来。祖母很是生气,又是那一句:“他和老二一个样子,我反正老了,迟早是要死的。你们都不要回来了。”何家的女人中只有母亲是失望的,她对着父亲差人送来的新衣裳发呆,深深地叹着气。
打扮停当后,母亲来领飞絮去见祖母,飞絮仍牵着母亲的手,步子跳跃着,母亲提醒她:“走路别乱蹦乱跳的,该有个规矩了。并且你已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不用再牵着妈妈的手了。”说着母亲抽开了手,飞絮停下来,忽地流起了眼泪,母亲忙替她揩干说:“妆会哭花的。”她摸着飞絮的头,凝望着她,柔声说:“我的孩子,你真的要
承受婚姻了吗?我好不忍心。”飞絮红着眼睛,上前搂着母亲,轻轻说:“母亲,我舍不得你。”
来到客厅,祖母已坐在上面,一些亲戚朋友也来了。飞絮在他们目光中走过,这些目光与平时不同,有的欣赏,有的喜欢, 有的挑剔,她也很放肆地看了看他们,眼中满是不屑和挑衅。祖母皱起眉,对她的没礼貌很不高兴,母亲见状忙叫飞絮给长辈们请安。
飞絮简单地问了声好,眼睛看见了章泰远身后的章载臣,现在她才看清他的样子,长得倒端正白净,比他的父亲儒雅多了。章泰远叫载臣上前见礼,母亲也叫飞絮带载臣去花园里走走。
两个人如释重负,出了客厅在园子里慢慢走着。飞絮先开口说:“你喜欢我吗?” 载臣一怔,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他踌躇地不知怎么说,飞絮马上替他说: “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载臣忙说:“我……没这个意思。”飞絮俏皮地笑了笑说:“也许你会后悔。”说完她转身走了,把载臣莫明其妙地扔在那里。
订婚仪式在飞絮看来是十分无趣的,她更不敢想象结婚仪式。祖母和章泰远他们倒很高兴,互相预言着儿女们将来的生活。母亲独坐着,二姨太婉秀不知道和什么人眉目传情,父亲仍没回来,但他对飞絮的婚姻是没有意见的,当然这桩婚姻对何家来说是件体面和合理的事情。
晚上又进行了一次酒宴,飞絮在女眷这边喝了一点点水酒,而男宾客那边,载臣在他父亲章泰远的吩咐下正不停地敬酒。飞絮心不在焉地与女客们说话,暗暗计算着时间,趁着喝酒喝得热闹起来,偷偷溜了出来。
她前脚出来,后脚也跟出了一个人。她回身看着那个人说:“章叔叔去哪呀?”章泰远说:“你又去哪呢?”飞絮仰起脸,嘲笑着说:“我还没过门呢,你就想管我?”她眯着眼睛,眼稍处的醉红晕开了,似醉非醉,惹得章泰远想扑上去咬一口,但他忍住了,说:“你醉了,快去喝一碗醒酒茶吧。”
飞絮晃着手,仍不耐烦地说:“你管不着……”话还没说完,章泰远就捉住了她的手,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空,耳听见远处推杯换盏的热闹,忽觉得今日真的很有意思,镇长章泰远还在故意掩饰他的欲望,而她就要为她的欲望去冒险了。她笑了起来,极为放肆地直视着章泰远,慢慢地慢慢地向他贴近。
章泰远呆呆地望着她,直到她的鼻尖碰到他的下巴,才恍然一颤,她吃吃笑着,轻轻问:“你喜欢我吗?可惜我要嫁的是你儿子,不是你。”她仰起脸,叹出一口气,带有浓浓的酒味,章泰远觉得有点微醺了,他看着她的嘴唇,樱红的,肉嘟嘟的,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要吻下去,却听她清亮地笑起来,随即被她推开。章泰远来不
及反应,又给她逃脱了,不禁气得发抖,但见她仍醉笑盈盈,俏皮地向他说:“章叔叔,你不是醉了吧?那边还有人找您喝酒呢!”她话音未落,那边会客厅果真有人在喊“章镇长”,章泰远只好悻悻地对飞絮“哼”了一声,心里恨不得要将这个小妞儿捏碎了,连骨吃掉。
飞絮见他不甘心地回去了,这才放下心来。忽对自己方才的放肆有些惊讶。章泰远以前是和二姨太眉来眼去、关系暧昧的,什么时候对她有了兴趣呢?飞絮只记得自从她发现他与二姨太在花园里的艳事,章泰远便开始注意她,接近她,甚至后来还诬她:“飞絮,你这个小妖精,你为什么要来勾引我?”飞絮觉得很好笑,她什么时候勾引过他呢?她只是特别厌恶他平日道貌岸然,假装清高的样子。
可现在她惊讶地发觉,原来她的确是想诱引他,那是一种小女人青涩的好奇心和虚荣心。当她挺起并不丰满的胸脯时,竟有无比热切地征服欲望。飞絮的脸不禁热了起来,低下头想:“那个飞贼会不会受我的诱引呢?”
偷偷溜回卧房。飞絮将收拾好的一个包袱拿出来,在窗边等那个飞贼出现。只等了一会儿她忽地怀疑:“他会不会不来了?” 这时她又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忍不住埋怨: “我真傻,我的那些小小的威胁怎么会管用呢?昨天就应该跟他走。”
“你以为贼都不讲信用吗?”从楼下走上来一个人,穿着黑衣服,蒙着脸。
她看着他,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那个飞贼向她伸出手说:“是不是真的决定要走?”她激动而干脆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并把手交给他:“请——带我走!”贼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嗯,今天真是偷东西的好时机,我一路走过来竟没碰上一个人。”拉起她的手说:“看样子,老天爷也在帮你。” 飞絮抿着嘴笑起来,应声说:“是呀,今天
真是个好日子。”
她跟着他爬上了一处房子的屋顶上,然后从另一边爬下去,接着穿过了一个巷子。她攀爬得很慢,却很沉稳,一副认真做贼的样子,连贼看了都笑起来:“你很适合做贼呢。”飞絮不脸红地说:“你不知道,这些事情在我心里已演练了上千上万遍了。”贼问:“为什么?”飞絮却笑而不答。
飞贼走的路自然与普通人是不同的,飞絮稀里糊涂地跟他这里爬、那里钻的,一盏茶的工夫,他们已到了青阳镇外。郊外是空旷的原野,月如眉,娇怯怯躲在了云里,飞絮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去,看着在黑夜里的青阳镇,她的何家大院在哪一处呢?那里的一切即将与她无关了。
“你真的决定要离开这里吗?”贼再一次问她。
她望了一眼隐身在黑暗中的巨大的贞节牌坊,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终于咬着牙说:“是的,我决定了,请你带我走。” 贼不再说话,帮她背起包袱,飞絮跟在他身后, 没有回头, 心里却默默地说:“别了,母亲,别了,莲妈妈,别了,爱我的人。”
飞絮追到了贼的身旁,伸手牵着他,他看了看她,想挣脱却被她紧紧抓住,飞絮笑得很无邪,她知道此刻已在贼的海上,天地初开。
她竟安然地睡着了,手臂弯还搂着一只半旧的布娃娃,一副不知天地的模样。他挑了挑火堆,让火焰旺一点,火光忽闪地照着她,他轻轻为她盖上一件衣裳。走近她,听见她细而均匀的呼吸声。
这个女孩子真让他捉摸不透,竟要求他将她“偷出来”,而且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吓唬她:“你不怕我?”她闪着亮亮的眸子说:“为什么要怕你?”他说:“不怕我拐卖了你吗?”她一脸不惊,很自信地回答:“你不会的,我知道。”他问她如何知道,她却笑着说:“若告诉你,你也不会信的,总之我知道你不会的。”一番话说得他糊里糊涂。
她叫飞絮,他不记得何家有个这样的小丫头了。不过这种行事的小丫头必是难容于何家的,难怪她要逃出来。只是他感觉她的出逃像是因为他的出现,仿佛等这一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他睡不着,她倒睡着了,在荒郊野地里,她第一次露宿于泥土之上,湿润的春风轻拂她的脸庞,发丝与草丝,衣裳和泥土, 竟无法分辨。
火渐灭,天光亮了,鸟儿在林野间飞跃,一只蝴蝶飞来了,忽地栖息在女孩子的发上。她醒了,揉着眼睛,伸个小懒腰,看了看在前边半躺着的那个飞贼,“哦,他说他不是飞贼。”她笑起来,拾起一颗石子丢他。他回过头来,皱着眉。
“咦!”她惊奇地发现他已除去了蒙面头巾,长方脸,宽阔的额,印着几道细细的纹,眼睛不大,目光却很锋利,这种犀利是长年锻炼出来的,但又不同于贼的那种警觉。她是不懂得这些的,她只觉得他很熟悉,特别是他留的八字胡须,很像她的父亲,不过比父亲好看,精神。
“你原来这么老了!”她第一句话出口就让他想笑,但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她又马上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说你老,你其实不老啊。比我父亲还年轻。”他说:“我是老了。你一定以为我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吧。”她的脸微微一红说:“我只以为贼都很年轻呢。”他纠正她的话:“哦,我说过我不是贼。”他起身去前面的河边打水,她
也跟了过去。
河水“哗哗”地欢乐地流淌着,她的心也活泼地跳动起来,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然后又往天上扬去,水珠在阳光下很灿烂。她转头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他装了满满一罐水望着她说:“不,你只是被禁锢得太久了。”她摇摇头说:“不完全是。”俯下身看着河水轻轻说,“嗯,我只是等得太久了。” 她在水边静静俯首, 看着砂质的河床,用手轻轻滑过,砂粒间漾起无数细微的纹路。她的微笑与天光重叠,颤动着,缠绵着。
“上路吧!”他在远处喊她。
她要背上包袱,他却帮她背着,眼睛望着前方说:“走吧。”她说:“要找到我的家乡不太容易呢。”他说:“也许吧,所以我很怀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你说的‘忘川村’。”她问:“你不相信我?”他叹道:“你真不能让我相信。”她顺势拉着他的手说: “山重叔叔,你昨晚答应要送我去我的家乡‘忘川村’的。你是大人,可不能骗小孩子。”他看了看她,她笑得很无邪,叫他不得不相信。
上路了,踩着露水亲吻过的草地,柳絮飘散在他们身边,她无比欢快地牵着他的手。他很不习惯地想抽回来,可又不好意思,他奇怪自己竟会答应她的请求,这世上哪有“忘川”呢?或许这只是小丫头的一个谎言,又或许是她的一个梦想,总之,他成了她向世界冒险的引路人。他笑了笑心想: “好吧,让她见见世面吧,也许她很快就会厌倦了呢。”
她偷偷地看他,他有着雄浑的眉,高挺的鼻,刚毅的唇,还有宽阔的肩膀,她暗暗问自己:“失望了吗?他老吗?”而后她摇着头笑:“不,我很高兴他是这个样子。”
“你的忘川在东边吗?”他问。
她“嗯”了一声,脸有点发红,第一次撒了这么一个大谎,让她又害怕又渴望,但是如果不这样骗他,这个叫山重的固执的男人就会再将她送回青阳镇了。况且她也是个受了何家规矩影响的小姐,总需要一个借口掩饰她荒唐的行为吧。他们向着“忘川”走去,起点和终点对他们来说都像谜一样,而这之间不知道有多少距离,也许要用生命才能丈量。雷雨渐渐隐去,远山上飘过一堆初春的乌云。
飞絮和山重挤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下, 山重撑伞斜遮,身体也侧挡在她面前。雨停了,山重才收起伞,飞絮见他半个身子都被山雨打湿了,忙掏出手帕给他擦拭,他掸了掸衣衫说不碍事。
又继续前行,山路是向下的,飞絮走得有点踉跄,她的脚后跟已磨出了两个大血泡,平生也没走过这么多的路,何况是山路。她怕山重笑话,于是咬着牙强忍,最后实在忍不住竟哭了起来。山重看了看她的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就把她背起来。他告诉飞絮,过了这座山,就到了一个小镇子了,到时候可以雇辆马车。
飞絮在他的背上,心跳得很快,她看着他的侧面,见他皱起眉。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你只是一个小孩子。”
“可你皱着眉呢。如果你嫌弃我,尽可以把我扔在这荒山上。”
“你明知道我不会的。”他有些生气,真想把她摔在地上。
飞絮看他生气,不由得咯咯笑了,用手臂紧紧箍着山重的脖子说:“呵,你的脾气和你的年纪一样大嘛!”
山重“哼”了一声,故意颠了她一下, 听她“哎哟”地叫,不禁有些得意。
云烟不断变化,山中的春天,瞬间也许就换成了另一种颜色,衣裳也冷了,只有他们身体相靠的部位才暖和,山重是不冷的,飞絮却受不住了,她紧紧地贴着他,柔软的胸脯在他背上挤擦。
他只好说:“别拿手勒我的脖子太紧。” 她却贴得更紧,甚至脸也靠近了,她颤声说:“不要,我很冷。”他转头看见她闭着眼睛,一副昏然的样子,他不禁惭愧,对自己说:“她还是个孩子。”
走了两个钟头下了山,又走几里路才到了一个小镇上。山重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他给飞絮的脚上了一点药,嘱咐她别乱跑。飞絮一下子便又精神了,哪里会听他的,光着脚满旅馆的乱蹿。这是她第一次没了家人的管束。
山重见她那样快乐,也不说她,倒是旅馆的老板惊诧得很,对山重说:“你的女儿是不是有点……疯?”山重一愣,这话正好给飞絮听见了,她格格笑着说:“如果你是我,你也会疯的。”山重笑了起来,胡子翘得老高。
跑了一圈,飞絮回到客房里,才开始照镜子打扮,山重过来给她送包袱,她俏皮地笑道:“谢谢山重父亲。”山重正色地说:“是可以做你的父亲了。”飞絮撅着嘴说:“ 你一认真就不好玩了。” 山重微笑道:“嗯,记住,别和老头子开玩笑。”飞絮笑了,伸手扯他的胡子说:“唔,让我数数,胡子有多少,岁数就有多少。”
山重却揪起她的耳朵,拎到镜子前说:“快收拾好去吃饭。”飞絮打掉他的手,扮个鬼脸,他笑了笑,忽地觉得真的老了,看着镜子里对他挤眉弄眼的飞絮,他不禁有些羡慕,摸了摸头发,虽浓密,但也只剩从前的一半了,而今他四十。
退到房外,山重在旅馆的院子里散步,老板娘正在喂鸡,她热情地招呼山重:“先生散步呀?先生的女儿长得真漂亮。看先生的样子倒像读书人哩。”山重苦笑一下,想起飞絮见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是飞贼吗?” 她的话倒也不错,只是他做的事情比贼要重大的多。他回答老板娘的是:“哦,我已经退休了。”
夜色漫上心头,揉皱了忧伤的少女的眉,却舒展了恣意飞扬的女孩儿的呼吸。山重在饭桌边等来了飞絮,她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这是第二次仔细看她,第一次是她逼迫他带她走,那次只觉得她像个梦幻的影子,但这一次却不同,她穿着荷色的衣裳,扣子盘结成树叶形状,也像她的眼睛,闪烁如星,唇未点染任何色彩,却鲜艳得如同一
朵海棠,含着笑时,让人忍不住想亲嗅。她像风一样坐下来,头微微一摆,他看见她刚洗过的长发还在淌水。
飞絮看着他的眼睛,发现里面有她。她支着下巴问:“你觉得我好看吗?”她的脸上满是做作的成熟,媚眼虽青涩,却也动人。他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姑娘:“你像一件刚泛绿的花苞,真值得让人期待。”飞絮靠在椅子上说:“我不着急,我永远不会着急。”她的话外音是来日方长着呢。
山重招呼她吃饭,她倒不挑三拣四,吃起来一副自在的模样。吃完后还要问店伙计讨酒喝。山重没有阻止,但只准她喝一杯, 谁知一杯还没喝完,她就昏沉沉的了,他扶她回房休息,她竟顺势倒在他怀里,让他抱回房里。
山重见她呼吸得不太均匀,忙用手拭了拭她的额,额的温度正常,只是她的脸颊是绯红的。山重替她开了半扇窗,让风能吹进来。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斟了一杯清茶,也推开一扇窗,春风将一枚柳絮儿送了进来,他托在手中看柳絮舒展的姿态,竟和飞絮是一个神态,只不过柳絮儿是含蓄的,飞絮却是恣意的。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山重对着柳絮自问:“而我对她竟没有一丝怀疑。二十年风里浪尖走过来,居然看不懂一个孩子?难道我真的老了?”
隔壁房的女孩子睁开了眼,微醺的微笑浮上嘴角,她抱起布娃娃自语:“你说他会被我勾引吗?”“勾引”这个词是从莲妈妈那儿听来的,莲妈妈总在背地骂二姨太会勾引男人,而青阳镇镇长章泰远也曾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是个会勾引人的小妖精。”她眼眉一闪就懂得“勾引”的意思,同时也知道“勾引”所产生的作用。
“不,我要让他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一样。”飞絮抱紧了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