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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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阴阳

作家:孙国强
    张养德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他两条腿戳到地上把一双布鞋挑在脚尖上,左手把外衣披在肩上,右手抓起放在炕头上的雷尺,支着压麻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门来。
    “忠旦,你再说一遍。”他有些气喘出门就问。
    “张伯,钱灵家后院又起鬼火了,两疙瘩,到处乱窜……”忠旦神色慌张,结结巴巴地说。但张养德耳朵不好使,狗叫着,他仍旧没有听清楚。
    张养德有些生气,他走到脖子上拉着一条粗环铁绳的守门黑狗前。黑狗仗着主人出门,越发壮胆,猖狂地拽着铁绳朝忠旦咬。张养德不说话,抬起右脚朝黑狗肚子上踢了一脚,黑狗没有任何提防,冷不丁遭此一击,惊诧地回头,见主人脸板着,它委屈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躲进了狗窝。
    “你大声些。”张养德把右耳朵凑到忠旦嘴跟前。
    “钱灵家后院又见鬼火了,两疙瘩,到处乱窜,怕要害人呢!”忠旦的声音在业已降临的黑夜中充满了恐惧。
    大阴阳张养德的长脸在夜色中显出了镇定和刚毅,几根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不易觉察地在忠旦的话声中耸起,如干刺生在崖畔上。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动了动,额头似串着线,像被谁抽动了几下。张养德的这个小动作,使他的徒弟忠旦的胆气壮了些,因为忠旦看见,张养德手里的雷尺晃动了几下,
像做打鬼的动作似的。
    “张伯,您刚走,钱灵的女人喝了你的咒水躺下蒙着被子出汗,不一阵,钱灵在上房里又听见她哭喊,进去看她,女人双手揪着头发又犯病了。钱灵叫我找你,我路过后院,荒坟那儿,鬼火又出现了,两疙瘩,扑簌簌到处乱窜!”
    “噢。”张养德听着出了声,身子微妙地抖了一下,“两疙瘩?”他重复问。
    “对,两个火疙瘩。”
    “走,我不信还没弄住,走。”张养德鼻嘴上的皮肉用着劲,他咬字很重跟忠旦朝钱灵家走去。
    钱灵家院里有几个好事而大胆的人。
    靠西的房子里钱灵的女人蜷成一团缩在墙角,她用恐惧的眼神盯着门口,有人进门,她就发出惊惧的叫声。
    “不,走开,李东梅你走开,害死你的不是我,是你男人!不,你走开!”她绝望地用手指抠着墙皮,头发披散着,那声音让人颤栗。
    钱灵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女人睁着鹞子一样的双眼,警惕着什么东西。
    “钱灵,钱灵,把被子蒙在我头上;我把你个畜牲,你赶快把被子蒙到我头上!” 女人突然用绝望的声音乞求着,眼里散发出让人不可思议的光。
    钱灵像士兵得到命令一样把被子盖到她的头上。
    张养德铁青着脸手握雷尺杀气腾腾带着一股冷风冲进屋里。
    “何方恶鬼,要干什么?”张养德炸雷般地吼了一声,他手执雷尺指向伏在炕上被窝里浑身哆嗦的“鬼”。屋顶上的一只灯泡被他的声音震动得微微晃动,灯泡上脏垢的痕迹影在炕面上道道痕痕,哆嗦的女人缩在被子里犹如一只在水波上晃动的船。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炕上。
    张养德就像天神,威风凛凛。他手里的铜制的雷尺散发着幽幽的但是不可抵抗的正义之光。众人被这正气所渲染所激动,个个脸上呈露出愤怒的杀气来。
    张养德把雷尺从右手交到左手,他伸出右手果决地一把扯过被子:这个女人负罪似地不敢抬头,像一只干瘪的蛤蟆贴在炕上,头发凌乱,虚汗直流。她嗫嚅着身躯,像要把自己揉成一团。
    “抬起头来,天师弟子在此。”张养德又大喊一声。
    这个女人弹簧一般弹起身子,但她的目光痴痴的,并未有看张养德一眼。她的目光散乱地投向后墙,众人回头看她目光着落的地方时,她忽然哇啦啦地狂笑起来,脸上的汗水泪水流进嘴里。
    张养德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根据昨晚几个大胆的人的跟踪,那两个火疙瘩一直窜到村西的一片苜蓿地里去了。
    张养德决定于此下手。天未黑实时,他命忠旦把四个白瓷碗按东西南北的方位扣在地边,并在碗的周围烧了写咒的符纸。
    夜黑实了。夜鸽子发出一声凄厉而高亢的长鸣,微微的星光开始闪耀。夜很清凉,像水一样。远山静默地聆听夜鸽子凄厉的鸣,山的内心重复着这样一个声音:咕——咕——叽!咕——咕——叽!这是夜鸽子在守夜。
    山庄像一个大庭院。路上已经没有了赶路的行人,庭院的大门已关了,院子里的杂嘈声却刚刚开始。
    从钱灵家门口出来的一盏灯笼,使人疑心是掉到地上的一颗贼星,它在清凉夜色中的山庄的路上行动,逶迤漫游,孤单地但是很显眼,它使夜增添了神秘,灯笼逶迤着来到村口的苜蓿地边。
    人的声息开始在秋后的苜蓿地上回旋。人的身影在幽微的星月下显得破碎而古怪,像风摇着的树,又像灯柱下的影。他们嘴里小声地嘀咕着,聚到一起又分散开,忙乱而有序地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火柴在黑夜中爆发出一点耀眼的光明,给眼睛一个真实。大阴阳张养德铁板的面颊、刺颈的胡须、以及他凛然不可犯的神态,剪出了一个特别固执的造型。
    张养德的雷尺筒在袖筒里。雷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轻易不用的。雷尺、咒水、法碗是大阴阳张养德的三件法宝。一般的捉鬼驱邪,张阴阳只动用其中的一件法宝足矣!
    但缠害钱灵媳妇的恶鬼系“青口”,作恶多端,不易伏制,张养德为了除根,今晚要动用雷尺、法碗和咒水三件宝了。
    雷尺铜制,二尺五见方,上有不知用什么钉打进去的星点,七个。把雷尺放在太阳底下,黄铜的颜色很柔和,但那七个星点会发射出光芒来。据说那是用金子做的,雷尺的功劲也正在这七个星点上。
    大阴阳张养德的法碗与一般阴阳的不能同日而语。他的法碗是从安口特意烧来的。安口的红土粘,烧成的碗硬,焦碗是比铁还硬的。张养德曾经手握法碗轮圆膀子把它砸到青石板上,咣一声响伴着几星火花,青石板上就出现了一个凹疤,法碗滴溜溜在场子里跑了一个圆环线路,最后闪溜溜扣在地上,纹丝不动。
    咒水也是绝招。用法碗在露天的高阜上盛来天地间凝聚的水露。若用时,张养德把画了咒符的纸烧成灰烬,化在露水里,那就沉甸甸得不同一般了。张养德时常勇猛地单手举起法碗,把咒水满满地吃进嘴里,他腮帮一鼓,二目圆睁,呸,噗,咒水从他嘴里飞出,带着正义和杀气,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苜蓿地沉沉地睡着了。
    手筒在袖子里,烟头在嘴上明灭着的人群偶尔移动,风悄悄地把低语传开,他们等待着。
    张养德的本事不是后天学的,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他五岁时,庄里有个女人犯病,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张养德挂着鼻涕去看热闹。他从大人的裤裆里钻进去,睁大眼睛看那个犯病的女人。那个女人看见他从人裤裆里钻出来,吃惊地往后退,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忙不跌地磕着,嘴里说:饶命,饶命,下回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后来这个女人的病竟然好了。张养德从那时出名,到如今经手的鬼怪事儿多了。
    钱灵轻轻地用手推了推张养德:张伯,你看。
    张养德循声望去。
    在清凉的夜中,在夜鸽子凄厉的已经遥远了的鸣声中,在山庄酣然的睡梦里,在这一大片秋后收割了的苜蓿地里,在十几双紧张、愤怒、怅然的眼光中,从苜蓿地的西北角,也就是从西北角钱灵家门口透出一缕亮光的方向,漂来了两颗神奇的让人害怕的东西。他们快活得像两个天使一样,轻盈得像两个舞女,它们的光色那样地纯洁,在清凉的夜中,像洗在水里的两颗夜明珠。它们没有丝毫的隐匿和忧虑,它们似乎在欣赏着自己的光色和舞姿,翩翩地欢乐地朝着苜蓿地漂来。在微微的夜风的催送下,东碰西跳地飘过来,那么顽皮,一会儿跌进一个牛蹄窝里,一会儿又跳出来,跑快了又慢下来,似在窃窃私语。
    它们不知道还是不屑于理睬在苜蓿地里已有一个罗网等着它们,有一个阴谋要陷害它们,它们只是欢快地随风舞蹈着,仙子般地飘动着。淡紫色的,淡蓝色的,粉白色的,淡红色的,它们通体散发出所有的这几种光,交溶了,谁也具体分不清各样的光色应占几分比例。但这些光色配合得那么协调,它的柔和和美丽在这清凉如水的夜里是无与伦比的了。
    张养德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它们。大阴阳张养德的嘴角已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静,夜在这时静得让人害怕。
    惟有那两颗晶莹如浸在水里的发光体无忧无虑地舞蹈着歌唱着和天地的神韵交融着和宇宙的微妙相系着。
    它们似乎劳累了抑或是它们美丽的舞蹈到了尾声,那光色和跳跃的幅度减小了,最后,它们悄无声息地真正和宇宙天地冥然同科了,它们把光色和能量又还给了天地。
    张养德胸有成竹。他的鹰一般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团火焰死尽,才缓慢而沉着地立起身。他右手提着雷尺,左手托着法碗,大踏步朝鬼火消尽的地方走来。那脚步之间的幅度和力量显出大阴阳的胆魄和能耐来。一群人疾风骤雨般赶向他们追截了好久的鬼的落脚点,胜利的喜悦和激动使他们极力冷静着,压抑着胸膛里就要膨胀的激情和呼吸。
    十几个人迅速地包围了鬼的“据点”,他们手心里染着朱砂。朱砂,这种在太阳下腥红色的闪耀金属光泽的普通物质,在他们的手里成为一种神力无穷的武器了。红色, 热和光的象征。朱砂的腥红兴许是古人取源阳气的根据。多少年来,人们对红色充满了信任和感情。
    十几双粗糙多茧的手掌上,涂满了这种鲜艳的颜色,灯笼里淡微的光亮,也能使它显出神效来。十几双腥红的手,犹如十几柄或者十几口带着鲜血的大刀和长矛一样,这鲜血正是从那些敢于害人作祟的鬼怪豺狼的腔体的要害的地方取来的。
    大阴阳张养德在这种时候,脸上的神态就让人敬畏不已了。动作麻利是他意志果敢的体现。他抡圆了胳膊,挥舞着,安口法碗在他的手心里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张养德半屈着腿跪在众人围着的朱砂掌圈子里,步子轻捷迅速地踏走,犹如演练八卦步法的武林高手一样。他的头随着步子变换左右转动着,眼睛左顾右盼,十分警惕。
    安口法碗如千斤闸一般从半空落下。“嗨!”张养德大喊一声,“噗!呸!”他又大喝一声,嘴里喷出带着杀气的咒水来。忠旦双手把另一个安口法碗举到张大师跟前。他一把接了,抡圆膀子又沉沉地把它扣到地面上。秋天的地面也已瓷实了,但安口法碗沉闷地一声响,碗沿的三分之一就入到土里。
    张大师把鬼打进碗里后,就开始舞演雷尺了。那也是有路数的: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招一式带着杀气。
完了!
    在众人从嘴里喷出来带着唾液的酒气中,大阴阳张养德凯旋而归了。他们步伐轻快敏捷随着流星一般的灯笼把张大师拥在中心朝钱灵家走去。
    钱灵的女人像猫一样蜷缩在炕角。她神情痴怔,眼睛如两个玻璃弹子死死地不动。她头发枯槁,脸容憔悴,嘴唇干坼,脸颊上没有血色。多年来她犯病。每一次犯病,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声嘶力竭地哭喊、嘶咬、摔打,把这个病弱得像一根柴一样的女人几乎要折磨死了。没有人相信她的病医生能看好。这女人对自己病发时的所作所为,过后全然不记得;她犯病时的神态就如一个受人控制的木偶一样,嘴里说着古怪的谁也不能理解的话;她时而狂笑时而啼哭时而跪下时而跳跃。她内心的病痛已导致她机体功能失调,神经已不能正常调控她的言行了,以致神昏志迷胡言乱语。在这种情形下,她潜意识里存在的或是耳闻目睹过的某些细节和信号像火一样刺激她的神经,她就手舞足蹈疯言乱语了。她一旦陷入这种病态中,很难立刻恢复过来,她必须在捶胸踩足的嚎叫摔打中发泄内心病痛的郁积,直至汗流满面全身无力,才死人一样软软地倒下,一睡就是几天。这暂时地缓解了她体内的病痛,但并未有解除她身体内的病根,慢慢地她又会犯病,一次比一次重。这个女人已被折磨得神情恍惚,处于半痴疯状态。
    钱灵在老中医几付简单而老掉牙的煎药给女人服后,见没有作用的情况下,也相信庄里人说的是鬼怪作祟的原因了!
    几乎所有能讲到的迷信法子钱灵都请阴阳讲到了。擦冲气;叫魂;上庙问神;降香桌;请阴阳祭坟;请阴阳打整院子;等等,凡乡间所要讲的,钱灵都诚惶诚恐地做到。他变卖了家里的粮食和农副产品,把一叠叠钞票塞进阴阳的腰包,但阴阳的神力每每使钱灵充满感激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当阴阳和众人敲锣打鼓,满院里讲迷信时,或多或少会给病人心理上一些安慰。在她还没有完全痴狂的情况下,理智在一定时间内一定条件下还起支配作用;她也知道这样兴师动众是为了给她治病,心理上自然而然会有准备;她也企望能通过讲迷信把她的病治好,她就尽力来达到这种企望。这是一种精神安慰和心理诱导。在这种状况下,病人的精神会表现好一些,但殊不知这是雪上加霜,病人本来功能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在力求实现这种企望而事实上病痛还在不断郁积的情况下会承受不了这样的一种压力。于是,暂时的平静到一定时候,更加剧烈的病痛又要发作了。而给钱灵一个错觉,以为在阴阳的打整后,既然能减轻病情而且颇有起色,现在又犯那一定是打整得还有欠缺,他必须再请一个更大的阴阳来。
    悲剧就产生在这种恶性循环中。
    言归正传,话说张养德连同庄人凯旋而进钱灵家的大门后,又开始在院子里做一些善后工作。
    忠旦跟师傅已有半年历史,一些不太要紧的琐碎事儿就由他来做。张大师坐在木椅上喝茶休息恢复意志精力准备下一番施展神力的当儿,忠旦就在院子里烧表点香。有所谓的通路香、送信香、恭敬香,一道又一道,忠旦不厌其烦地认真仔细地做。他的虔诚和恭敬使所有眼观他动作的人相信他和他的师傅就是阴间与阳间的使者,就是驱邪捉鬼保护他们的圣手了。
    张大师则半眯着眼睛坐在一个火炉旁边端着一只白瓷的茶盅舒坦地喝茶,不慌不忙。他看见许多人用探寻的目光仰视他,他内心熨帖极了,但他不露声色,他做得要深沉莫测才能更加加重他驱鬼驱邪时的肃然气氛,也才能更加达到他所要求的目的和效果。他很少说话,像佛或者某个道行高深的隐者缄默着,头也不轻易转动;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在费力地考虑着什么,喝茶的动作就很缓慢。滚茶在他的口唇间快活地响着,他偶尔只是把头抬起望一眼忠旦,眉毛飞扬一下。
    钱灵的心里踏实多了,他感觉张大师浑身的热量和正气已驱散了他家院里的所有邪气恶气,他跪在院子里,神志让人怜悯。大阴阳张养德铁青的面孔在一堆纸火的光焰里依旧固执。虽然有人说阴阳到最后都得给鬼烧香磕头,那是妥协的意思,但大阴阳张养德即使跪下了,面部的表情绝对没有任何阿谀,刚正得很。
    张大师之所以为张大师正是在他的这点“硬”上。他不同于他的师傅柳麻子。据人说柳麻子和鬼们的关系特别好。他出门,走到没人的地方,巴掌拍几下,学几声鬼叫,就有几个小鬼闻声而来。柳麻子便说哥们儿啊,我要去红耀呢,路老远么咋办呢?小鬼们便嗷嗷地叫着跑到什么地方抬来一顶轿子,柳麻子心安理得地坐上,小鬼们便抬上他飞跑。柳麻子一夜能走好远的路,秘密就在这里。
    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人给知道了。
    那一次柳麻子兴许在轿子上睡着了,没有给小鬼们吩咐好走哪条道,小鬼们把轿子抬到人庄上。碰巧一家人过喜事,二踢脚飞到天上,把小鬼们吓跑了,轿子上的柳麻子据说是从半天里掉下来,落在一个猪圈里。后来有人听见猪圈里猪大声叫唤,以为有人偷猪,执了火杖寻来,见是柳麻子,就问原委。柳麻子眨巴着眼睛说如此这般,全都因为你们的鞭炮惊跑了小鬼,才把我弄到猪圈里,他说着爬出猪圈
气呼呼地走了。
    但张大师决不会讨好鬼们的,有话咱们好说,不行的话,我就举雷尺抡法碗吹咒水,不信你们不害怕!这也是人们器重尊抬张大师的原因所在。
    话再说回来。张大师用棍子挑着燃烧的冥纸。那火焰在夜中分外红亮并且镶着淡蓝色的边儿。冥纸化成灰纸后,仍旧是一张变形的纸卷或纸饼,轻飘飘的,在火焰的上方游浮,如一片黑云又如神话中涅磐大师打坐的那个东西。那纸的怪形摇摇摆摆地飞着悬着,逐渐消逝在夜中,不知去向。但人们似乎想像得出:守候在阴暗处的鬼们已一拥而上争抢开这冥币了。在阴间,钱也是好东西吧!不是有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柳麻子还能使鬼抬轿呢,这些大师们的能耐可了不得呀!
    纸上的火焰熄了,院子里陷入漆黑。已是午夜,惟有夜鸽子在什么地方冷冷地叫了一声。人们的眼睛从一片通红的东西上收回,视膜上还残留着火焰的痕迹。他们惟有看见张阴阳那沉稳、固执的身影。他手把酒壶,奠过三下,酒在冥纸烧热的地面上扑起一股浓浓的味道。酒的阳气和浓烈余味使陷入黑夜中的人胆壮,他们磕头的动作很重,起身拍膝盖上尘土的动作也很重。他们很响亮地咳喀嗓子里的脏痰,心满意足地走进了钱灵家的上房。
    自然是大阴阳先上炕。张大师站在门背后把一双布鞋脱了,并齐摆在墙角。他穿着羊毛线织的袜子,从地上走过。他膝盖跪着爬到炕沿上,双手已拄在炕面上,然后把业已和炕面平行了的一双小腿并到一起,双脚磕碰掉沾在袜底上的尘土。他翻过身,屁股落在炕上。他脸上的表情活泛了,他成个人了,鼻孔在屋子里潮湿空气的润泽下渗出清涕来。他咧开嘴笑着,豁缺了的黄牙咬不住纸烟,他便吃起旱烟锅来。他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渗着汗渍,露出老年人少有的健康色来。
    钱灵催促着大家都上炕。忠旦虽然是个年轻人,但是张大师的徒弟,自然也该是炕上坐的人,但忠旦见炕上都是些半老的人死活不肯上去。钱灵推他上他拽着不上,两个人一时僵持住。张大师就说:“忠旦不上来就算了,年轻人么,就让他在炉子跟前炖茶。钱灵你上来,我还有话要给你说。”
    钱灵就表示出万分的恭敬,脱了鞋,从人背后上炕,坐到张大师跟前。
    忠旦坐在炉子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用火钳子把炉子捅开,把茶罐子架在炉口上,里面下足了茶叶,两眼盯着,等到茶水吱吱响时,他就拿过杯子准备盛,盛好,双手给炕上的长者端上去,叫喝,叫慢慢地喝。
    屋子里很快就被旱烟,纸烟和炉烟罩着了,庄稼人快乐的说笑声就在这样的屋子里荡漾。
    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在天地静悄悄了的时刻,在他人都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时,一些人刚刚做完了一件在他们看来极不寻常的事儿后,他们聚在一起抽烟、喝茶、说话。现在,他们的心里没有任何挂虑没有任何恐惧害怕,他们围在一个受人抬举受人尊敬的德高望重的阴阳面前,听他说他所经历的神奇事情,那是最惬意不过的事儿了。这就是庄稼人的龙门阵茶话会,有阴阳在就高了一级,就好比某个会上来了专家和教授一般。谁也没有回家的心思,他们完全被大阴阳神奇的经历和非凡的本事折服了,他们仰着头张着口听大阴阳绘声绘色的讲述,没有人会怀疑张大师所讲的事的真实,他们只是迫切地听,听一件比一件更为神奇、更能满足他们内心的好奇愿望。他们唏嘘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来。
    鸡儿已开始打更了。
    鸡啼声把屋子里人们沉浸了好久的气氛碰撞了一下,满屋子的人似乎等待到了什么似的,都侧了耳朵。
    “鸡叫了!”
    “鸡叫了!”
    但没有说该睡觉了。
    他们在鸡啼声中短暂的迟疑之后,又毅然把目光投向张养德;钱灵则希望张大师能就他家的事儿再说几句。
    张养德看出了钱灵的心思。
    “钱灵啊,你家在路边,是个过道,邪门子东西也路过,自然就邪门子事儿多;又院后头有个古坟、死人骨头乱扔着,那邪门子事儿就更多了。依我看,这一次打整后,你媳妇的病要是还不见起色,你就得挪庄子了,知道吗?”张大师头一顿。
    钱灵心里想着,没有急于说话。
    “要说镇住邪门子,是能镇住的;但镇不光吧!最好的办法是你挪个庄子,换个好地方,风水好阳气硬,邪门子东西不敢靠近,家里也就没事儿了!”张大师进一步阐明。
    钱灵说话了:“我也有这个心思,早回这么想过,可女人病着,又缺钱又缺粮,拾掇个庄子也不容易,所以一直没决定下来。张伯你这么说,我看真格得挪了。”
    “应该挪了,你看你自从老院另出来,住到这里就从来没有安生过,这说明地方不好,不挪等什么呢?”张大师肯定地说。
    钱灵终于明白了,他长叹一声:“挪!秋后我就打庄子,挪呢,我要挪呢!”他惶了,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心里的压抑和苦闷委曲地流露出来。他结婚没有几年,女人一直病着。钱灵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操心操劳,家里小小的积蓄、余粮、农副产品、都卖了,钱用来给女人打整病、但病也没彻底打整好。别人家男人女人两口子欢天喜地务庄稼过日子,他家成天叮叮咣咣讲迷信,人表面上都很同情他,实际上心里已瞧不起他了。钱灵自觉人面前低矮,在家里窝着;山上的庄稼务不好一年不如一年。秋收时,要不是丈人娘家来人帮忙,他钱灵一个人几乎没法活了。钱灵自然要伤心了,他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众人见此情形,都刹住了业已活动了五六个时辰的嘴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听的话也听得差不多了,他们说今晚这样难得的龙门阵也该结束了,他们不愿意结尾是伤心的烦人的。所以,钱灵的眼泪叭啦啦地掉时,一片安慰声响起来。
    “哭什么呢,谁家没有个厄运程?!”
    “好好打整,慢慢会好的,伤心没用!”
    “心放宽,张大师这一次打整了,就好了!”
    有人又说张大师忙了一天,到歇缓的时辰了,我看今晚咱们就到这儿吧!众人都附言。坐在炉子旁已昏沉欲睡的忠旦赶紧立起身,把张大师摆在门背后的布鞋拿过来。大阴阳张养德双脚戳到地上,把鞋挑起来,又用手勾起后跟。人都走了。山庄里的狗并不警惕地随便咬了几口,表示它在守门着哩!
    挖洋芋的时候到了。
    白露降下,洋芋硕绿蓬大的叶茎萎了,斗了败仗的公鸡般耷拉着腰身。秋里的天气很清淡,在地里挖洋芋,抬头能望得很远很远;那隐隐的岱青色的轮廓是南华山山脉。西边,云朵生出来的地方是月亮山,他的形状像半个月牙儿一样,灵巧地拱着。山上的土堡子清晰可见,土堡子墙上有黑点在动,那一定是放羊娃又在上面疯狂地跑了!
    钱灵用手提起一棵萎了的洋芋蔓,他把铁铣在离茎较远的地方插下,又轻轻地撬起,他把那个蔓的四周都撬了,然后,他小心地把大蔓提起。
    “嗬,好家伙,八个颗子,这么大!”钱灵高兴地冲他的妻哥说。
    “哟,还真大,一个蔓子上结八个还真少见!”妻哥惊喜地走过来,提住蔓子抖了抖,八颗洋芋坠实的大肚子拽断了茎蔓,沉沉地落到地上,白嫩的表皮沾着黑湿的泥土。钱灵爱惜地把它们一个个拿在手里,用手掌擦去上面的泥土。洋芋又白又胖,真像是谁家小媳妇怀里抱的小娃娃一样。钱灵疲惫的脸容快乐地笑了。
    “今年洋芋可收住了,这片地能挖几千斤呢!”他自言自语。妻哥听见了,把话头接过去。
    “钱灵啊!”妻哥把铁铣横在地里,屁股坐到铁铣把上,掏出了根纸烟点上。“洋芋挖出来,你得卖上一半,准备些钱我再给你借些,尽快把丁花送到县医院去检查,我看她病重了!”
    钱灵张着脸看着妻哥。
    “自张大师上次打整后,丁花再没有犯过病,很安静,就是爱睡觉,脸色也红多了!”钱灵说。
    “不是那么回事,今早我去看她,她呆呆的,脸上没有表情。她以前不是这样,不犯病时好着来么!她脸红,黑红,不是健康颜色!”妻哥抽着烟想着什么。他忽然果断地说:“钱灵,今儿再不用挖了,赶紧回,我觉得不妙,丁花早晨的神情不对劲,我咋心慌地!”妻哥边说边把放在堤埂上的外衣
提在手里。“你把挖了的洋芋拾掇了,我先回去!”
    果不出妻哥所料,钱灵的女人又犯病了。不过,这次女人只是怔怔地望着屋顶,双手在胸口上磨蹭着。她的动作很艰涩,手脚上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一样机械地动着。她时而坐起来又睡下,睡下又做起来,目光痴痴一言不发。丁花娘和儿子早晨一搭来女儿家,她现在慌手慌脚了,哭声累累地用湿毛巾给女儿敷擦,问女儿怎么了。丁花只是急躁起身翻转,不发一言,大口喘气。
    儿子进门来,丁花娘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的个天啊,我的个女儿这是咋啦,
    成这个样子了,我的个天大大呀!”
    丁花在炕上反侧着,痛苦地扭曲着。她突然霍地翻身起来,脸色潮红,手脚痉挛,牙唇嗫嚅着磕碰着,一股似痰似涎又带着血的东西,从她的嘴里流下。
    钱灵家的大门紧锁了两天。两天后,人们知道钱灵的女人“小口”了。小口了的人是不能抬进山庄的,这是老先人传下来的规矩,尸体必须在外面哪个地方埋葬或火化。
    后来有人知道钱灵的女人害的是什么“癫痫病”,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痨病之类,已到晚期,没救了。但村里人谁也不相信那个瘦得风能吹倒的女人害的病是药能治好的。她犯病那完全是鬼在操纵陷害。药是个屁,药只能治个头疼感冒;医生懂个啥,医生只会开白片片,有时候开的白片片还弄人呢!鬼呀鬼,可恶的鬼害死了钱灵的女人。人们咬牙切齿地说着,心里一阵阵发毛。
    钱灵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地里回来,他的头脑和神经被几年来的事儿折磨得麻木了,他无精打采,低垂着头往家里走。
    他突然惊惧地险些喊出来。
    有三颗美丽的通体散发着幽淡光亮的发光体轻盈地向他飘来,像是特意等待了他好久似的。钱灵的头发顿时直耸起来,他呆住了,一动也不动,他只听见胸腔内一个什么在咚咚地响。那美丽如仙子的发光体竟然飘到他身边,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又欢快地飘走了。
    钱灵周身的汗孔刷地散开,他半天缓不过神来。他的神志在他失衡的一个趔趄动作中猛地清醒过来。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鬼来了,鬼来了!意识的清醒也唤来了他内心早已存在的恐惧。他几乎是狂奔着去大阴阳张养德家的。
    只有大阴阳张养德才是捉鬼的圣手驱邪的勇士,才能保救他们这些“小民”的安危。钱灵低一脚高一脚地狂奔着,心里不断恐惧地呐喊着:鬼来了,鬼来了!张伯救我,张伯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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