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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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句半

作家:张溪芜

    五十三年前那个月光模糊的秋夜,于半句他爸入洞房前后滴酒没沾。坛里的酒都被吃喜的街坊们喝光了,喝得东倒西歪。新郎官只是眯着眼笑,手不撂筷地吃着鲜嫩的葱爆羊肉,吃得呃呃喷饱嗝,说话就断句。好在支客是赵鼓点他爸赵秀,才当上合作社的头儿,心气正旺。于是该由新郎官张罗的事,他就大包大揽了。李锣帮他爸起哄架秧子,说牛什么牛?入洞房的活儿你也揽下来,那才真牛逼呢。赵秀瞧着他微微一笑,说你爹成亲那天酒喝多了,在炕上撒酒疯颠出个缺心少肺的傻后辈,还不如闲会儿呢。人们轰地全都笑了,李锣帮他爸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说夜壶镶金边,全都镶在你嘴上了。听惯了的笑话淡如白开水,酒席上没有谁跟着哄。还是赵秀能忽悠,他说喝吧,于家的酒越喝越富有。羊肉香吧?说了准吓你一溜跟头。一只十五斤的小羊,出了七斤肉八斤油,头蹄下水都不算,还白赚了一张羊
皮。人们就笑,说恐怕这羊不是本地种。于半句他爸呃地喷了个饱嗝,说苏……苏联种。说罢,他就朝着李锣帮他爸鬼笑。李锣帮他爸说怪不得呢,原来是老大哥串的秧儿,牛逼呦!人们半信半疑,说新社会真出新鲜事,怎么跟变戏法似的?我那年才两岁,不可能看到那种场面,即使看到了也记不住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那是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历史瞬间。但后来发生的故事却把我卷入了那个瞬间,身不由己。
    故事的起因好像是赵庄流行过的一种演艺形式——三句半,而实际上从我入学那天就拉开了这场戏的序幕,或者更早。因为人类学坏通常由三岁起步,吃奶的孩子个个都很纯洁。摘了奶就要吃五谷杂粮,就要听爸妈指桑骂槐,甚至看邻居偷鸡摸狗,潜移默化中人就变得不可思议了。
    或许是挨过三年饿的缘故,我的身体发育不良,长得又瘦又小,直到九岁才上学,与八岁的赵鼓点(学名赵互助)、李锣帮(学名李爱国) 和七岁的于半句(学名于合作) 是同班同学。于半句与我同桌,每天与我形影不离。据赵鼓点他爸说,掐算一下就会知道,这个叫于合作的小家伙,他作为一个生命恰好孕育于合作化那年那个月光模糊的秋夜。见人就眯眯一笑,开口说话便断断续续留下空白,这种特征的形成可能与他爸入洞房前后的表现有关。而据于半句他爸说,李爱国他爸结婚那天喝得激情万丈,手舞足蹈地唱了一支歌,还把歌词唱乱了。本来是唱《二郎山》,却在几首歌里串来串去串杂了———二呀么二郎山呀,高呀么高万丈。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呀。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李爱国就是这么被他爸唱出来的。这孩子的某些毛病,比如说话不着调,比如哪壶不开提哪壶,都与他爸贪酒有关。后
来我才明白他们说的是遗传基因,当时只知道我们几个都是左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而且经常一起跟着左老师演节目。只要学校或村里有喜庆活动,人们就会看到我们敲锣打鼓造声势。赵互助像他爸一样聪明,擂起鼓来不仅姿势潇洒,而且两只鼓槌抑扬有度,槌槌敲在点上,被人们称作赵鼓点。李爱国热情奔放,敲起大锣就激动,时不时就敲在锣帮上,人送外号李锣帮。我是切钹的,两只手一张一合好掌握,可到了要上下交错相擦时,节奏就乱,有人叫我瞎切钹。于合作提的是一面小锣,握的是一根竹片,敲不出多大响动,也就挑不出毛病来。可他话到舌尖留半句,故以于半句扬名于赵庄内外。其实我们谁也不图名,更不图利,就觉得校园生活是快乐的。在快乐中我们崇拜着三个人:毛主席、左老师和赵鼓点他爸。
    四十三年前那个烈日当头的秋日,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满街都是佩戴红袖章的人。我知道那叫红卫兵。学校里除了低年级学生,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在臂上挂了红,惟独我例外。到家一进院门我就惊呆了,满院子都是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口号震天,惊得鸡飞狗跳蝉儿不鸣。我爸妈弯腰站着,身边堆满了从屋里抄出来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对红木圈椅和两块常年挂在大门两侧的牌匾。赵鼓点他爸赵秀是一村之主,这时也戴上了红袖章。他把一只画着竹林七贤的粉彩大瓶递给我妈,说喊一声破四旧把它摔碎喽。我妈就浑身颤抖着喊了声破四旧,举起瓶子就摔在了砖地上。喊声微弱,瓶碎的声音却很脆响。赵秀又拎过一块牌匾对我爸说,还他妈“忠厚传家久”?传你爹的屎,劈了烧火!李锣帮他爸钻出来说,封资修的东西,我去烧。赵秀一挥手,归你啦!李锣帮他爸把“忠厚传家
久”与“诗书继世长”摞在一起,扛起来就跑了。赵秀扭过头发现我呆在一旁,就摸摸我的头说,好孩子,跟你爸妈划清界限,革命队伍欢迎你。我知道赵庄就是赵秀的庄,没敢吱声。不料李锣帮走过来说,赵大伯,人家夏继卓家是中农不是地富。赵秀说,他爷是地主,他爸怎么着也应该算富农吧?贫
下中农谁有这四合院?谁有这老古董?就咱这个穷逼村,不斗他你说斗谁?就算漏划富农吧,先把运动搞起来再说。就这样,我家被抄了个四壁皆空。我妈坐在炕沿上抹眼泪,说赵秀怎么变得不像人啦?我爸无椅子可坐,就躺在炕上唱语录歌——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第二天学校停课了,文艺骨干留下来排练节目。左老师说,夏继卓你也留下,村里赵主任说你是棵好苗子,要重点培养。他把我和赵鼓点、李锣帮、于半句叫在一起,说,我配合运动编了个三句半,你们就在教室里排练吧!经过他十多分钟的精心指导,我们很快掌握了三句半的表演技巧。只要背熟了自己的词,随时可以登台表演。我很感谢左老师,于是暗下决心,非把爸妈丢的面子从台上找回来不可!左老师说演出稿还没刻印,先让我们试演一段模拟词:
    甲: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乙:刀山火海都敢冲;
    丙: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丁:前进!
    赵鼓点是甲,李锣帮是乙,我是丙,于半句是丁。我们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地敲打起来,就感到热血沸腾。
    当晚的月亮睡在了云层里,稀疏的星星也不停地打着瞌睡。我在家里喝了一碗粥,就急匆匆赶到了教室。左老师把演出稿刻四份交给了我们,还特意嘱咐我要经受住考验。节目名叫《革命烈火熊熊烧》。一看内容我就傻了,原来这把火烧的是我爸!于是我对左老师说,老师,这个节目我不能演。左老师说,革命是自觉自愿的,你可以不演。不过最好你回家问问你爸,我相信他比你明白。我没敢说回家去问,就说我再想一想。左老师很大度,他说想吧,革命不分先后。我就假装背词,混过了一个晚上。回到家就把演出稿给我爸看了,他说这是谁编的呀?我说左老师。他说这个老师慈眉善目的,有这么狠吗?我说反正我不演。我爸说要演,还要大大方方地演。你演了,证明台上还站着夏家的人。如果不演,咱们家就整个趴下了。煤油灯下,我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可怜。我爸就笑,说赵庄二百多户人家,就选出咱一家财主来,光宗耀祖了,应该喜欢啊!
    两天后的晚上,村部大院里拉起了电灯,搭上了舞台,上千口人聚在台下看演出。赵秀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走上舞台,他对着麦克风讲话后,就振臂高呼,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的人就都跟着喊,声音有些散乱,也不够高亢。他问身边的司仪左老师,声音太小,怎么跟没吃饭似的?左老师还没回答,台下就有人喊了一声:粥底儿!左老师顺着声音一指,大吼一声:抓反革命!立刻有两名红卫兵押上一个人来。人们一看都笑了,是李锣帮他爸李大林。左老师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李大林!李大林挣脱了红卫兵,身子一歪就躺在台上,连声叫着倒啦倒啦!轰地大院里就笑炸了窝。赵秀吼道:起什么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笑声戛然而止。他说李大林三辈贫农,反革命当不上,就是个起哄架秧子的糊涂蛋。先关一宿,叫他清醒清醒!左老师见李大林被红卫兵拽了下去,立即宣布演出开始。这一刻,他最想展示的是他一手操纵的这场晚会。
    第一个节目就是三句半《革命烈火熊熊烧》。
    赵鼓点抱着鼓走在前面,我和李锣帮、于半句跟在后面。上台后一字排开,赵鼓点把鼓架稳,就抡开双臂咚咚咚地开场了。李锣帮见他爸给关了,心神不定,头一槌就敲在了锣帮上。我张开手里的钹一阵瞎切,把声音切得很响。于半句那面小锣微不足道,只见他挥舞着小竹片一下一下地敲,声响被我切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不在乎,两只小眼睛就那么眯眯地笑着。
    锣鼓声一停,赵鼓点就右手扬槌朝天一指——伟大领袖发号召。李锣帮也右手扬槌自上而下划了个圈——革命烈火熊熊烧。我挥起右手的钹凌空一划——揪出一切害人虫!于半句双手抖起一跺脚——火烧!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一阵敲打。
    表演第二段时,我心里特别紧张,因为这一段我要点出我爸的名字。正紧张着,就见赵鼓点右手握槌朝脚下一指——阶级敌人是冬天的葱。李锣帮缩着脖子左右窥视——叶枯根烂心不死。我将右手的钹扬至左耳再划向右下方——白日做梦夏子厚。于半句一咬牙一跺脚——油炸!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又一阵敲打。
    我不知道第三段是怎样演完的,只觉得心里特别难受。就想我爸一辈子没欺负过谁,旧社会里日子暧和一些也不是抢来的;新社会搞合作化,他把土地和车马都交给了合作社。到头来不但火烧,还要油炸?我演着演着就觉得自己像一条疯狗,已经不是人了。当天夜里,我彻夜未眠,可我爸却呼呼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早起来就见我妈熬了一锅粥,又切了一盘咸菜丝。我爸扔在桌上一个小红本,说中央这十六条我翻了翻,不碍事。我顶多弯几回腰扫几天街,赵秀得比我倒霉。我妈说赵庄是人家的天下,谁敢惹他呀?我爸说我把话撂在这儿,你等着瞧吧!这时李锣帮他爸来了,说你们家那两块匾我没烧火,替你们藏着呢。我爸说,谁把你这个反革命给放了?李锣帮他爸说,俩钟头不到就放了,你不想想我是谁?苏联有个斯大林,中国有个李大林,能整我的人还在他妈腿肚子里转筋呢。他瞅瞅我说,那个左老师不是什么好鸟,给你们编的词算什么玩意儿啊?又是火烧又是油炸,土匪似的,哪像个文化人?我爸说,运动嘛,就是造声势,人家说火烧油炸,可没捅我一指头啊?李锣帮他爸说,别大意,这阵子可打死了不少人呢。我爸就笑,说赵庄人嘴硬心软,闹不出圈。李锣帮他爸说,那得看刮什么风,说不定哪天西北风变东南风,弄不好赵秀还引火烧身呢?
    果然没过多久,赵庄的风向就变了。以左老师为首的井冈山造反兵团占领了村里的广播室,收缴了赵秀手里的公章。左老师在广播里声嘶力竭地大呼大叫: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保皇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一夜之间,井冈山派取代了村政权,赵秀被押上演过三句半的舞台,轮番批斗。他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蹶着腚朝后伸出两条胳膊,做着喷气式的表演。我爸说,怎么样?赵秀比我倒霉吧?不信你去看看,左老师正写三句半呢。
    我爸猜得不错,左老师又组织我们四员小将上场了。地方还是老地方,时间还是在晚上,不同的是这时候已不是秋天而是早春。北风嗷嗷地叫着,仔细听听,与严冬的北风一个腔调。
    赵鼓点打过开场鼓后上身前倾,左臂肘朝前, 右手甩到身后; 同时前腿弓后腿绷——我们所向无敌。李锣帮举起锣槌晃了晃——我们是造反大军。我挺胸昂头,右手举起一只钹,晃晃脑袋——面对走资派的封锁。于半句猛地伸出握槌的右手——往前冲!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一阵敲打。
    第二段内容直击赵鼓点他爸,我们都感到难堪,但立场比感情重要,必须大义灭亲。赵鼓点双手扬起鼓槌朝两侧一划——剥下赵秀的伪装。李锣帮平举锣槌往前一点——戳穿他的封资修本质!我手举一只钹在空中画了个问号———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什么?于半句用竹片在眼前比划了一下——一只羊!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又一阵敲打。
    接下来的演出出人意料地有了轰动效应。赵鼓点摇晃着一只鼓槌——一只十五斤的小羊。李锣帮挥动锣槌作螺旋状——出了七斤肉八斤油。我用一只钹从头到脚比划着于半句——头蹄下水不算还白赚一张皮。于半句双眼眯眯一笑——苏联种。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猛烈地敲打。
    我们敲打完毕正要往下演,全场突然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作为赵庄造反运动的领袖和三句半的作者,左老师激动地跳到前台。他模仿国家领导人的样子,迈着稳健的步伐走来走去,频频向
台下的群众挥手致意。可他的手没挥几下,掌声就由稀而止了。他对着麦克风高声问道,这个节目好不好?台下齐声叫道,好!他又问道,好在什么地方?这下乱了,一片乱嚷嚷。有的喊逗乐儿,有的叫开心。左老师很失望也很无奈,但他脑瓜转得快,立刻顺着话茬高叫,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不料,身后闪出个人来,说你先一边歇会儿,我来说两句。左老师很高兴,说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大家欢迎!李锣帮他爸就在热烈的掌声中,站到了麦克风前。他摸着话筒噗噗地吹了两下,说古田战斗兵团今天成立了,我代表兵团战士说说赵秀的问题。这个人嘛,就像刚才三句半演的,爱吹个牛逼,可又吹得不够水平。一只十五斤的小羊,怎么可能出七斤肉八斤油?头蹄下水,还有那张皮再加上,这只小羊还是十五斤吗?没想到哇,我们赵庄被这个不识数的傻逼领导了十多年,寒碜啊!左老师跳上前来振臂高呼: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秀!李锣帮他爸说,他一傻逼有什么资本呀?再说大印也到你手上了,他还当谁的权呀?既没资本又没权这么个傻逼,你打倒他干嘛?全场轰地笑翻了天。在一片混乱中,李锣帮说,咱们几个人也成立个战斗队吧!赵鼓点说就叫驱虎豹。我和于
半句说行,就爱国当队长吧。李锣帮就接管了他爸面前的麦克风,宣布赵庄小学驱虎豹战斗队正式成立。文艺演出半途而废,可一夜间巴掌大的赵庄就冒出了四个兵团和一个战斗队。
    赵庄热火朝天地乱了一年之后,各派终于在上边的指令下实现了大联合。不联合不行,这是最高指示——理解要执行,暂时不理解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不知怎么弄的,不识数的赵秀又坐上了赵庄的龙椅,当了革命委员会主任。当天晚上,我与赵鼓点一起做作业,就见于半句他爸送了两瓶红脑瓜二锅头,说是恭贺恭贺。赵秀假模假样地客套了一番,也就收了。他说老弟呀,你这身子骨孬点儿,在生产队摸爬滚打真是活受罪,到果木园去当头儿吧!于半句他爸就眯眯地笑,说我早就说……赵庄……嗨嗨!我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后来就听赵秀对我和赵鼓点说,你们上学留点心,注意那个左老师每天说什么干什么,到时候得修理修理他。半个月后,我家被抄走的东西全部退了回来。一个月后,左老师莫名其妙地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被开除公职回了怀柔老家。两个月后,李锣帮他爸由生产队长变成了副队长。赵秀组建了半脱产的文艺宣传队,赵庄由于常年锣鼓喧天而成了全县的先进典型。
    三十三年前那个雨过天晴的秋日,赵秀代替儿子与我和李锣帮、于半句一同登台, 表演了由他亲自改编的三句半《粉碎四人帮》。一阵开场锣鼓后,赵秀手舞鼓槌张开双臂——大快人心事。李锣帮将锣槌夹在左边胳肢窝里,伸出右手凭空一抓——揪出四人帮。我伸出右手的钹一下一下地点了四下——政治流氓文痞。于半句习惯地右手朝右下方一指——坏怂!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一阵敲打。
    我从我和李锣帮的敲打声里听出了一种无奈。于半句说我和李锣帮糊弄鬼子呢。鬼子就是赵秀。本来李锣帮要调到公社广播站的,而我也是要去公社团委的,却都被赵秀给卡了,说是村里离不开人才。然而,赵鼓点却调到公社当了团委副书记,这使我和李锣帮非常生气。难道赵鼓点不是人才?
    李锣帮他爸李大林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写了一份揭发材料请赵秀过目。就在这天晚上,赵秀刚刚装修过的客厅灯火辉煌。他说你揭发谁呀?李大林说,我就揭发你!赵秀就笑,说还是那只十五斤小羊的事?有意思吗?李大林说,有没有意思,你看了材料再说话。赵秀就把材料看了,看了材料就眯上双眼很久没有说话。李大林说你琢磨一下对付我的招术,我先回了。赵秀忽然睁开眼笑了笑,说这样吧,公社广播站缺个站长,让爱国去吧。李大林说好,等爱国上班那天,麻烦你把这份材料烧了吧!果然李锣帮很快也混进了乡机关。我与他爸闲聊时,他爸说,赵秀这种人就像假正经的婊子,摸一下不行,干一下行。不信你就试试。我没敢试,因此过了而立之年才侥幸混上个吃补贴的小科员。
    二十三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中秋节,赵庄村艺术团大显神威,京剧评剧河北梆子,相声小品流行歌曲大秧歌轮番登场,唱得鲜花红艳艳,唱得人们喜洋洋。赶上好时代了,家家都有块土地,可以种粮种菜;户户都有人上班,不去糨糊厂就到纸盒厂,每月几百块,丰衣足食。赵秀已年过半百,但满头乌发,油光闪亮。这天既是村办工业创办两年纪念日,也是他五十六岁生日,可说是双喜临门。他喜欢,赵庄的男女老少谁敢不喜欢呀?连最年轻的副县长赵互助都来了, 而且带来了一大帮县里的官员。本来这些人里面应该有李爱国,可他命不好,已经混到了广播局副局长,正赶上清理“三种人”,
一查当过驱虎豹战斗队长,算造反起家,于是被清退回家。幸亏赵秀爱才,让他当了艺术团团长,也算人尽其才。我比他稍好一点,一直在镇办公室当着科员。于半句是村纸盒厂厂长,他不懂业务,也不学业务,就管票据签字。除了签字,就侍候赵秀的午饭和晚饭。他面条擀得劲道,饺子包得小巧,王八炖得鲜嫩,做菜的手艺远近闻名。见赵秀让自己的外甥任副厂长,于半句就故意当了甩手掌柜的。可有些事他特别主动,一大早就骑着摩托到机关接我,说赵头儿把你列为贵宾,你也得给面儿呀!几个老同学又凑到了一起,于半句对赵秀说,这么好的日子,该让我们老同学演段三句半。赵秀见他没结巴说好,甭排练了,自由发挥就行。我说扔了十来年了,演不了。于半句就眯笑着递上一根烟,说这日子……啊?他朝我拱嘴,满眼的意味深长。我说算了吧,三十多岁的人了,招什么寒碜?李锣帮用臂肘拱拱
我,说给兄弟捧捧场,行吧?赵鼓点说,我这个副县长都不怕寒碜,你怕什么?我经不住劝,也就入伙了。原来那套家伙,赵秀一直留着,由于半句每月擦拭一次,清亮如新。傍午时,男女声二重唱《美丽的赵庄似锦绣》刚一谢幕,李锣帮就满面春风地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下面由赵县长亲自带领我们表演三句半。话音一落,就有些人鼓掌了。
    我们在散乱的掌声中敲响了手中的家伙。赵鼓点挥起右手的鼓槌划了一条弧线——改革春风到赵庄。李锣帮左手擎锣右手扬槌——五行十业齐兴旺。我将右手的钹一扣一翻——百姓的生活变了样。于
半句张开双臂,眯笑着晃了晃脑袋——喜洋洋!咚咚咚咣咣咣嚓嚓嚓当当当,一阵敲打。
    就在我们敲打的时候,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臭鸡蛋,叭地正好打在于半句的脸上,就见一股黄澄澄的蛋浆从他的眉心流下来,一股腥臭。我们狼狈下台时正巧我爸来找我,他说人家双喜临门有你屁事?我说身不由己。他说你也是娶妻生子的人了,不能轰轰烈烈,就求个清清白白吧!我就跟他回了。路过赵秀的四合院时,他说你爷留下的院子,跟人家一比就是花子房。李锣帮他爸迎面走来,指指赵家门楼说,继卓啊,我那个儿子成了这个门里的狗了,于家那个合作早就是狗了,还是只哈巴狗。你怎么还跟他们瞎掺和?我说老同学嘛,面儿上还得过得去。他说,大概是我看走眼了,人家赵秀还真不是不识数的傻逼。
    十三年前那个秋风萧瑟的黄昏,赵庄的街头巷尾叽叽咕咕。我守在奄奄一息的父亲身边,没有心思去想人们叽咕什么。李锣帮他爸来了,说赵庄的企业都姓赵了,说不定哪天土地也得改姓。他话音一落,我爸就咽气了。他叹口气说,我的老哥哥,你省了一辈子的心啊,我怎就学不了你呢?我老婆原打算虚情假意地哭两声,被他一说哭不出来了。就说,我这眼泪被您这话给说回去了。李锣帮他爸说,问题是没放哀乐,一放那玩意仇人都得落泪。那玩意就跟演员用的辣椒面儿一样,冤神攥鬼!大悲无泪,大喜近哀。我再看他的神色,满脸都凝聚着思想。
    我爸出殡这天,村里正举行企业转制庆功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像过大年似的。直到这一刻,我才懂得地位的重要性。假如我爸是乡长的爷或县长的爹,谁敢敲锣打鼓放鞭炮?都他妈得到这儿默哀来。酒席一摆,说不定就发一笔大财呢!据说这天参加庆功会演出的人,每人可领到三百块钱。李锣帮、于半句正组织演出,据说能领到三千块钱呢!我没有到场,人家照样演了三句半。接这个班的是四个青年人,虽未见人,却从树上的喇叭里听到了声音。
    甲:改革深入促发展,
    乙:赵庄企业确了权。
    丙:效益每年要翻番,
    丁:换新颜!
    甲:赵庄改革是前沿,
    乙:试点成功带全县。
    丙:大刀阔斧靠领导,
    丁:不简单!
    我被锣鼓声敲得心烦意乱,没有继续往下听。但我知道,我的老同学赵互助由于抓了赵庄这个试点,已经被扶正当了县长。李锣帮他爸说,莫非赵家祖坟上真有这棵蒿子?我不信。我说我也不信,可信与不信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说有区别,要是赵庄有一半人不信,这个村就有希望。我忽然从他的眼神里,闻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心里不由得一动。
    三年前那个有雨无风的残秋之夜,赵庄人除了孩子,谁也没有合眼。这是赵庄历史上第一个不眠之夜。赵互助被双规了,赵秀也被县里叫去谈话,晚上没有回来。李大林父子找了几个村民,正在家里聚会,被突然闯进的四个蒙面人打得头破血流,幸亏我发现得早拨了120,就都拉到医院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向懒得思想的赵庄人,就不得不思想了。甚至叽叽喳喳的麻雀,这夜里也一声没敢叫唤,就听小雨沙沙沙地下着,仿佛是在哭泣一个病入膏肓的村庄。
    天刚亮,镇上的派出所所长汪啸带着警察进村了。他们连续走访了十多个人家,调查了解李大林聚会的内容和目的。受访村民的回答差不多一样:不知道,不清楚,到医院问李大林他们吧!我骑着自行车正去上班,在街上遇见了汪啸。他说老夏,昨天你是不是也参加李大林那个会啦?我说参加会的都在医院里躺着呢,我可还站着呢!他说是这样,有人说是你拨的120,不在场的人不可能拨吧?我说我还拨了110呢,你怎么天亮才来?他说夜里派人来过,打人的人早就跑了。我说跑了就不逮啦?他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知道他与赵秀关系甚密,就摆摆手骑车去了。
    进了机关的楼门,我吓了一跳。办公室新来的两个小姑娘,见面就一躬身,说夏主任好!我说刚来三天就学坏了,拿我开涮是不是?这两个人说不敢,您到办公室就明白了。我困惑地看了她们一眼,就去了办公室。一推门,就见一位戴眼镜的陌生人坐在沙发上,朝我微笑。我一愣,说您找哪位?他站起来说,夏继卓,今天早上你才当上这间屋的主任,还是我给你争的,怎么就认不出我呢?我猛然一惊,左老师!他拉我坐下,说岁月不饶人呢,你的头发都花白喽!我说做梦也没想到您会突然出现。他说,你还是没学会说话,怪不得干二十年还是个科员呢。我说我也就这样了,您呢?他说一言难尽啊!自从被赵秀暗算以后,我就发誓要洗刷这个耻辱。过程不说了,我现在是副部级,还能干三年。这几天故地重游,就是想关照一下我的学生。我说赵互助被双规了,您听说没有?他说知道,很快就要移交司法机关了。他老子问题也不少,这回要彻底解决。我说昨天晚上赵庄出事了,您没听说吧?他说知道了,这个事出得很好很及时,真是神来之笔。没有这个事,赵氏父子只是经济问题,查清这个事,他们就涉黑了,明白吗?我说明白倒是明白,心里总觉得别扭。他说别扭什么?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决不能容忍腐败分子逍遥法外!他拍拍我的肩说,我一直把你和爱国看成是我的人。至于那个于合作嘛,一句完整的话不会说,听说给赵秀溜沟子舔眼子倒很有造诣,这样的软骨头靠不住。正说着,乡镇首长就来了,说
换个地方聊吧?师生之间三十年没见面了,得好好喝几杯吧?我就随着左老师走出了办公楼,坐进了一辆灰色的轿车。
    在县城有名的红玫瑰饭店吃了喝了之后,左老师就回了京城。乡镇首长说,老夏呀,我本想给你办个副处级待遇,但您这年龄不行了。我只能从经济上给您找补一下了,您看好吗?格外的客气,格外的恭敬,弄得我非常难堪,就说我什么也不要,能维持现状就谢天谢地了。
    三天后,四个打伤李大林等人的罪犯被县局抓捕归案。三个月后,赵秀父子双双进了牢房。老子被判了三年,小子被判了八年。接替赵秀领导赵庄的是李锣帮。他爸七十多岁了,挂个顾问的虚名,在已
收归集体的浆糊厂、纸盒厂和新办的果品加工厂垂帘听政。于半句当了治保主任,除履行维护赵庄稳定的职责外,还要给李大林做午饭,并陪老爷子喝酒解闷。李锣帮正在只争朝夕地培养一位女大学生村官,没有闲工夫搭理他。好在于半句眼里有活儿,做菜手艺高,而且嘴严,自然会受到领导宠爱。他逢人就眯眯一笑,凡事抹稀泥,自然也不会引起公愤。所以他是一个适合在赵庄活着的人物。
    李锣帮的工作方法与前任大同小异。赵庄艺术团不但没有取消,而且得到了加强,平时外出表演,还能为村里的小金库添秤呢。三句半也还演着,内容主要是宣传村里的新成就新气象,讽刺赌博和诋毁领导等消极现象。他一手抓文化宣传工作,一手抓维稳队伍建设。三名专职保安员平均身高1.78米,个个身手不凡,敢打敢拼。他们都是从道上高薪招聘的,直接听从李锣帮的指挥。村里为他们每人配备一部手机、一根警棍和一辆摩托车。昼夜巡逻队归于半句管,六个年轻小伙,一人一根镐把。隶属于
保安系统的信息组归李锣帮老婆管,连治保主任于合作也不知道谁是信息员。我猜他们就隐身在退休人员、家庭妇女和企业员工中间,不一定发工资,但信息费是要付的。周末应约与李锣帮一起喝酒,他说,我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就知道这村里谁在干什么。我仔细端详这个比我晚生半年的家伙,发现他
已经不是早先那个李爱国了,更不是后来那个李锣帮了。于半句还是于半句,他笑眯眯地给我斟酒为我点烟,说老兄……啊……爱国……嘿!我说爱国黑吗?他说不不不……这个!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我说唉,咱哥仨在这儿喝着五粮液,抽着黄鹤楼,鼓点可还在牢房里吃窝头呢,三缺一呀!李锣帮说,他吃山珍海味泡小妞的时候,叫着你了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于半句说对……没他啦!李锣帮说,刘关张是桃园三结义,咱哥仨是赵庄三结义。只要看住了赵庄,就有咱的好日子!我找不到话说,就
喝,喝得烂醉如泥,吐得满地都是比粪还臭的脏东西。
    酒后漫长的日子里,我很孤独。越是赵庄欢庆节目中依然演出三句半的日子,我越是孤独。
    三天前,是个无精打彩的日子,枯黄的落叶全都躺在地上,等着风的抚慰。赵秀在这时候被放了回来。我在机关值班,没有看见坐过牢的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昨晚回家听老婆说,老家伙瘦了,头发也全白了,见人就笑,笑的样子怪吓人的。今天早晨,我出门散步,就见赵秀在街上叫唤呢,前后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男女。他左手举着玩具鼓,右手握着干树枝,敲一阵说一段,满脸的傻笑。我想他一定是疯了,可他喊出的词儿却不乱。
    三句半呦就是好,
    牛鬼蛇神全打倒。
    红色江山万年牢,
    万年牢!
    改革开放更是好,
    吃的玩的全来了。
    腐败分子要坐牢,
    要坐牢!
    赵庄形势很不妙,
    敲锣帮的当领导。
    兔子尾巴长不了,
    长不了!
    他将鼓点敲得很响,也很乱。于半句带着一帮手提镐把的人冲了上来,赵秀来不及挣扎就被按倒在地。他啃了一嘴尘土还在喊着,三句半三句半!于半句扔过一团绳子,笑眯眯地吩咐道:绑了,送精神病院!立刻有人七手八脚将赵秀捆绑起来,像拖猪一样拖走了。人们喜笑颜开地追着起哄,赵庄满大街流淌着快乐。
    我拾起赵秀甩落在地上的玩具鼓,还有干树枝,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一缕霞光悄然而至,我忽然发现身旁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手拄一把铁锹,双眼凝视着那些远去的背影。我转过身来,拂去脸上的泪水,就见这个名叫李大林的老人满脸的庄严。他说继卓啊,我老了,卖不了大力气了,你帮我去挖个坑吧!我一惊,说您要干嘛?他说,把演三句半的那些玩意儿埋掉,深深地埋。我大惑不解,说为什么呀?他说不埋葬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迟早我也得疯。我成了疯子,身后追着的还是起哄架秧子的乌合之众。
    我恍然大悟。在这个被霞光浸润的早晨,我站在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面前,开始凝视他的眼睛,凝视他眼睛里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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