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与水性的“包山底”
慕白是一个诗人,他的诗写得很好,有味道,有情绪,也有诗意。吴思敬先生评其诗说:“他的诗自然平实,真诚动人,写的是家乡情、身边事,但是却有一种大悲悯的情怀渗透其中,于平淡中见真淳。 ”其实,他的诗歌的味道、情绪、诗意以及那种“大悲悯的情怀”都来自于一个叫“包山底”的地方,这就是他的生存家园和精神家园,诚如杨匡汉说“乡土是有根的写作” 。
每当我们谈及“乡土” ,总会有一种淡淡的幸福和少许的愁绪,不论你是离家远游的人还是持守故土的人,乡土中所蕴含的那些俗世味道与亲缘血脉,总是你存在的背景和精神的依靠。对于诗人而言,“乡土”作为个体生长的家园更是诗思的源头和诗情的基点。同时,“乡土”作为一个记忆的标签,它是诗人心灵中的一种精神隐喻和文化家园,无时无刻不显现出远去的与当下的历史记忆,然而这个铭刻着追寻与守望双重记忆的历史却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虚构的,而是艺术的、抒情的,它是永存于诗人“内心的黄金”( 《我是爱你的一个傻子,包山底》 ) 。
慕白的诗又有别于都市诗的硬朗情怀与批判精神,也不拘泥于对家乡故土风景人画的粗质描摹,而是以深沉的爱和浓厚的情去探寻这里的生命状态和存在意义。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忠实于内心,以自己的脚步丈量世界,丈量内心。走很慢,但踏实。 ”正是这样一种“忠实于内心”的纯净之思,使我们在他“第三向度”的诗语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对故乡、对家园的亲缘之情,在他对故乡水性般的追寻与守望中充盈着浓厚的文化意蕴与家园意识。像《包山底》《一封家书》 《墓志铭:没有别的》 《包山底方言:他们》《包山底志:或时间机器》 《最通话:包山底编年史》等一系列关于故乡的诗句中,不论是感怀还是诙谐,抑或对现实社会异己化的审视与警醒,其中都浸透出一种怀旧式的淡淡乡愁。就像陈仲义所言:“充满文化意味的乡愁作为乡土诗人一种主要的心理积淀,是情绪化了的集体意识……乡愁,是诗人对故土深厚感情的无法排遣的心理郁结,是宗族先天血缘与后天环境的共同产物,几乎是来自心理生理不可抗拒的本能,它表现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刻骨铭心的思念,一种绵长悠久的梦托,更是一种一触即发的疼痛。 ”可以看见,慕白在他对“精神原乡”的回望中深刻地感受着那种“一触即发的疼痛” 。就像米歇尔·德·赛特所言的“历史可能是我们的神话”一样,慕白用诗歌勾画着他热爱着的家园—— “包山底”的历史神话。在这个小得几乎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包山底就像田野中的“一粒稻谷、一粒小麦、一颗土豆” ,生长在密密麻麻的浙江南部的村落之中。诗人的历史神话在自己与故乡的同构中完成。
何兆武在《对历史的反思》中说道:“历史是客观存在,但对历史的领悟和觉解却不是客观给定的,也不单纯是客观存在的反映。 ”因而,历史常常建构于我们的主观记忆的书写之中。在诗人那里,作为故乡的“包山底”俨然已经不是诗人原初生长的地方,而是经由他的诗思、诗情、诗语在寻找过程中重建的精神家园,这个精神家园质朴无华,却又因“种植土地上的汉字”而“枝叶茂盛”“光芒万丈” 。即便是批判现代社会对乡村的侵蚀,他也会用诙谐而又轻松的语言来展现,在《最童话:包山底编年史》中,诸如燕子、百灵鸟、老虎、狮子、老鼠等等各种动物代替了人类的社会角色,却在“童话故事”一样的叙事中呈现出现代社会中城市扩张所带来的荒谬场景。
在中国诗歌的视野中,自陶渊明开始,后来者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以及白居易、苏轼等等诗人无不以自然山水为诗意的最高境界,如陶渊明的“平中蕴奇、枯木茂秀” ,王维的“闲逸萧散、静谧恬淡” ,韦应物的“冲淡闲远、简洁朴素” 。其中的“山”与“水”永远是诗人最为核心的两个元素。慕白的诗同样是在“山”与“水”的元素中发芽、生长。只是他“忠实于内心”的山与水,永远都逃不开现代工业文明所造成的精神困扰,从而使他的诗歌充满了质疑与忧虑。这“巨大裂缝”吞没了所有田园牧歌式的高蹈与闲适,让他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现场” 。
应该说,在慕白以故乡的山与水为底色的诗卷上布满了“在场的忧伤” ,就像狄金森的诗中写的“那些没人抚爱的麻雀/懂得如何挨过饥饿” ( 《胜利来得太迟了》 )一样。诗评家陈仲义曾对当代新乡土诗做过这样的辨析:“放弃传统乡村景观,风土人情的田园式歌咏和形态性描摹,从根性上开始加入人类生存状态和精神家园的内容;以独特的两栖人心态,从共通性恋土恋农的区域性乡愁开始进入文化乡愁层面;改变以往那种对抗‘城市病’的理疗手段——那种极易掉入矫情饰情煽情的情感方式,多采用自省的、触发的、心智的、间杂隐形思辨的言说方式。 ”在这个角度上说,慕白的诗正是承接中国乡土诗一脉而来的新乡土诗,他以自己的言说方式和观看情绪往返于城市与故乡之间,用平实的诗语与质朴的诗思写乡土记忆,写他自己过往的与当下的历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