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工坊|胡一峰:北京的文学和文学的北京——《散文中的北京》评介

[关闭本页] 来源:《大公报》      发布时间:2023-09-19

 

北京的文学和文学的北京
——《散文中的北京》评介

文/胡一峰

 

  了解一座城市的办法大概有两种。其一,实地走一走,看一看;其二,读一读描写这座城市的文学作品。前者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眼见为实,亲临其境可以沉浸式体验城市烟火。不过,每一座城市都是多层文化的累积,现场所能感受的主要是城市的“今天”,文学作品里不但包含了城市的“昨天”,还寄托着“明天”。西哲有云“诗比历史更真实”,其实,诗也比现实更丰富、更生动。边读边走,且读且看,或许是进入一座城市最好的办法。如果你赞同,那么,去北京时不妨带上一本《散文中的北京》(张莉主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年)。

01

 

百年城史里的文坛图景

 

  编选主题文集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北京这样一座被反复书写的城市为主题,就更难了。《散文中的北京》共收录27篇文章,分为“北京的思与情”“北京的人与事”“北京城的风景”三个部分。主编张莉教授说,“在我眼里,这些作品虽然起笔和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着重讲述了北京的美妙和难忘,讲述的是北京为何如此迷人”。在我看来,这部“文选”是一曲以北京为主题的多声部合唱。从作家代际来看,《散文中的北京》囊括了从出生于19世纪末的老舍先生到风头正劲的八零后作家石一枫至少四代中国作家;从叙述方法来看,既有如林海音离开北京后的回忆,也有如沈从文重返北京后的感受;从文章内容来看,既有邓友梅《漫说北京》从交通、景观、建筑、吃食、娱乐等层面对北京四十年变迁的全景式呈现,也有彭程《家住百万庄》里以百万庄住宅区为焦点的城市三十年变迁缩影;从文章作者来看,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也有大量“外来户”。因此,读《散文中的北京》,读到的不仅是北京,也不仅是散文,更是一幅伴随近代以来北京百年城史展开的文坛众生相,以及折射出的京味文化。

  我们也不妨把这部不算太厚的书看作一把钥匙,拿着它进入“文艺北京”的殿堂,徜徉在这里,你还可以找到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北京人》《窝头会馆》,歌曲《前门情思大碗茶》《北京欢迎你》……由于编者广博的选文眼光,特别是不同年代作家作品的入选,使本书在保留经典意义上的京味文学风采的基础上,又展现出“后京味”或“新京味”的审美维度,而这让它不但是文献的保存,更成为文化的创造。石一枫在《我眼中的京味文学》中说:“回到那些京味文学的经典作品中去,我们也应该意识到老舍之所以是老舍,并非仅仅因为他写了小羊圈胡同和一群形态各异的老市民,更是因为他所触及的往往是一个时代最主要、最无法回避的社会历史问题:阶级分化、民族救亡、旧时代的消亡与新时代的来临。”我想,这段话不仅适用于老舍,也为包括本文在内的所有入选文章提供了合为一本书的理由。

02

 

大北京的小日子

 

  入选本书的散文里,大多采取了生活化的视角,多篇写到了这座大城市里的小日子,让我们对北京有了具体而微的体验。乔叶的《北京的“某”》写到,北京是大的,王城如海,给人以强烈的湮没感,同时这座大城市又不缺“小”,“只要有闲,这大城中的小时光简直可以说是享之不尽”,比如,到北师大听讲座,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随机看场电影,去人艺看话剧,去美术馆看展,去国家大剧院听音乐会……此文写于2021年,类似的感受在老舍先生写于1936年的《想北平》中也可以读到。作为真正的老北京,老舍先生说“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我想,世间一切真爱,必会渗透在细节之中,正如清澈的山泉从最细碎的岩石缝中汩汩流出。这些细节也就是老舍先生说的“枝枝叶叶”。而当我们开始与一座城市的枝枝叶叶联系在一起,就完成了作为居住者与城市之间的互相“驯化”。徐则臣在《生活在北京》中写到,“一个城市与人的关系,其实也就是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对于这座城市里的匆匆过客而言,建构与城市关系的介质各不一样,郁达夫选择了“四季”,史铁生来到了“地坛”,俞平伯选了“陶然亭”,叶光岑选了“颐和园”,许地山选的是“景山”,杨朔钟情于“香山红叶”,王统照忘不了“卢沟晓月”。城市的一切,无论多么宏大、雄阔,最终都化作了属于居民的小日子,城市因此变得具体、亲切,城市的气质、精神也由此融入我们的生活,日用而不知,践行而不悔。

 

千姿百态的“北京情”

 

  书中散文的作者里,一多半是或曾是“北漂”。同为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外来户,阅读时,我常被书中的内容打动。汪曾祺《胡同文化》中说,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话放到网上绝对是火爆的段子。生长在长江边上的废名说自己“大约是北平的一个情人”,他喜爱的是北平“淘气的空气”,喜爱这里“天蓬鱼缸石榴树”的北平人家,喜爱“北平在无论什么场合,总不见得怎样伤人的心”,“北平之于北方,大约如美人之有眸子”。郑振铎的《北平》则以“你”的视角,历数北平风光,细说这里的生活,“那生活是舒适、缓慢、吟味、享受,却绝对的不紧张。你见过一串的骆驼走过么?安稳、和平,一步步的随着一声声丁当丁当的大颈铃向前走;不匆忙,不停顿;那些大动物的眼里,表现的事那末和平而宽容,负重而忍辱的性情。这便是北平生活的象征。”美人之眸、骆驼之眼,风牛马不相及,用来比喻北京,却都妥帖无比,真让人叫绝,这大概也是北京魅力之体现。

  百年以来,北京在城市面貌和气质上都经历了重大变迁,不同情景下来到北京的人,感受各不相同。《散文中的北京》竭力在历史纵深中呈现出不同的“北京”。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收入了袁凌的《北漂纪》,这是书中特立独行的一篇。文章以作者在北京漂进漂出的经历为轴,写出了一个异乡人在北京的流离和哀伤,文风节制而冷厉,展示了北京隐秘的面相,我读到这篇时,心里咯噔一下,好比平静的河流冷不防被凸起来的礁石绊了一下,激发我重新思考生命、梦想等似乎被繁琐的日常淹没了的辽阔主题。而这些内容正关乎现代北京带给人的精神冲击,对此,邱华栋《北京的杂驳》里一段话深得我心:“这座城市如同缓慢转到的磨盘一样,耐心地磨碎了每个人的心灵。可一旦你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角色留在这里。那么你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这简直像是新的一样,像上帝张开手大声说道:‘我需要光!’于是‘唰’的一下子,光就来了。”是啊,无数新的希望在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里萌生,催促着、诱惑着、激励着每一个怀抱梦想的人向上向前奔跑,不论他世代居住在这里,还是新近走进这个地方。

 

  胡一峰,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著有《新时代文艺评论话语建设论稿》《变迁》《真话与道理》《镜像与世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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