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大专题作品丨周晓枫:从荒园到花园

[关闭本页] 来源:京艺苑      发布时间:2022-11-02

从荒园到花园

文/周晓枫


  2006年把房子买在天通苑地区纯属偶然,我为此后悔数年,但木已成舟,只好闭起眼睛随波逐流。

  除了写作,我对其他极度缺乏耐心,甚至是买房这样的要事。那天是在办公室打牌的时候,同事田爷聊起预订的房子位居一楼。我随口表示,总想住得接地气,可惜无缘一层,对他羡慕到了妒恨的程度。后来田爷资金短缺,准备退订,想把指标转让给我。出于对田爷的信任,我几乎是先答应了,才去看了房产位置。工地乱糟糟的,看不出子丑寅卯。售楼员言之凿凿,保证小区两侧以后都是公园;我觉得开发商都擅长画饼,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与其说我信开发商的许诺,不如说我信田爷的预测。他眯着狡黠的小眼睛向我描述着未来样貌……他画出的饼,具体得都能看出是葱花饼还是麻酱饼了。

  交了首付,离房子交工还有相当长一段时日。等待期间,陆续收到的都是不妙消息。从土壤到水质,从交通到配套,网上大量置业者在表示疑虑、不满和愤懑。我越听越慌,返回现场又看了两次,心情糟透。因为网传小区建在垃圾填埋场址,我进入工地,专门留意掘开的土坑……果然,看到裸土里掺杂和堆叠的塑料袋。一想到新房建立在废弃的垃圾场上,仿佛预示自己的未来建立在废墟之上,我真是难以形容地沮丧。

  当时天通苑虽不至荒凉,但和城区相比多少算是偏僻,可不知什么原因,我从工地返程的途中被堵了很长时间。在嘈杂的小道,汽车一点点地挪蹭,我开得格外紧张,提心吊胆;等到了狭窄的公路,汽车又像淤塞河道的大石头一样,半天不能动窝。我本来就对自己的莽撞渐生悔意,随着方向盘上的微汗,情绪已变成恼恨。那次不顺或许是偶然原因,但我当时还不知道,等真正入住以后,我将经历怎样漫长且日常的交通阻塞。

  陪我去看房子的妈妈,关注的重点并非交通。她警惕而焦虑地望向道路两侧,那里遍布树木和杂草。设想树林深处的荒芜,妈妈叹息我的选址错误,并强调自己绝对不会住到这里。她明白,再多的责备也于事无补,所以反复叮嘱我:等搬过来,晚上就不要出门了。这里又乱又黑,她感觉危机四伏。

  不用妈妈劝说,等我搬进新址,晚上都蛰伏。小区面积很小,但环境优美,移步换景的,还有一湾浅溪。我喜欢散步,每天晚上绕行数圈,但从不越雷池一步……我不敢走出小区大门,即使是白天都不敢去咫尺之外的树丛里一探究竟。那里,荒得和个案发现场似的。

  出了小区向南走,南侧有条“清河”——这是一条名不副实的河。极浅,河水流动得分外缓慢;绿暗发黑的水草,就像经过慢动作处理那样随着波流摆动;河水重得像正在变成凝胶,弥散着有重量的臭气。从立水桥上向下望,这是什么清河?河底黏稠,叫“沥青河”还差不多。

  出了小区向北,北侧有段铁轨。开始过的是绿皮火车,后来火车缩为一节车厢那么短,但每天都有几趟,拉响鸣笛,驶过锈色的铁轨。最频繁经过的不是火车,是城市轻轨:地铁5号线。轻轨和铁路并行,各行其道,相距数米。每天来去匆匆的上班族抄近路时,需要先爬坡翻越火车道,下坡,然后前往地铁站台。火车坡道上下,都铺垫了数块不规则的砖石用以垫脚——可雨天湿滑,雪天更不敢落脚。这里,发生过意外。一个年轻人,不知是匆匆赶路还是分心看手机,不幸撞上火车而离世。

  小区就像桃花源……连前往道路上的重重障碍也像。交通不好。虽然小区就在立水桥畔,可是北侧是大片的天通苑社区,据说是全亚洲最大的小区。人口密集,来来往往都汇聚在一条道上——压力之下,阳关道也形同独木桥。加之流动的小商小贩,肆意穿梭的电瓶车、小摩托……到处都显得杂乱无章。与亚运村相距只有几公里,但,已让人难以相信:此处是北京。

  总之,小区里十全十美,小区外乱七八糟。我是2008年搬到这里的,转眼,10年过去了。

  改变是如此巨大,却又如此不动声色。

  从未想到,10多年之后,我会有这样的幸运。我所居住的小区东侧,是小巧的立水桥公园;关键是小区西侧,是东小口镇森林公园。幸运不止于此。

  从东小口森林公园继续向西,是东小口城市休闲公园;从东小口森林公园继续向北,是贺新公园;再向北,是太平郊野公园。这些公园,每个的面积都超过1000亩,它们彼此连接,形成地图上一片辽阔到奢侈的浓绿色。盛名之下的奥林匹克公园,离此地只要步行就可以轻易抵达。

  不再是阴气森森的荒园,这里令人赏心悦目。我变得特别喜欢在公园里散步,看早上的晨曦,黄昏的夕照,在花木上留下美妙的光痕。灌木和乔木。疏生或密生。球果、蒴果与翅果。这里颇具魔术感,像个万花筒里的世界……只要季节轻轻旋转,就花开花谢、时时不同,绽放成一个光影灵动的崭新世界。

  公园真大,大到能把人跑累、走累、看累。冬天的正午走呀走,能走到空旷得怀疑自己是某只野生动物。有些树还在冬眠,有些树正在被养护,树干上别着注射针筒那样用于防蛀的液剂,看起来像在输血。秋有银杏冬有雪,这里就有披金戴银的童话树;即使最寒冷的时候,树枝也像洗练的铅笔素描,枯软的草皮同样有着铅笔画那样细密的笔触。大片一人多高的紫薇,疏落枝条上,结着珍珠大小的褐色球粒。它们被墨绿色的无纺布围护,从上到下地裹起,上面系着三根金色的束绳。墨绿配哑金,真好看,紫薇就像穿着裸肩的晚礼服。对休眠的花木来说,不仅起到保暖和遮护的功能,更让它们拥有一种自己的体面。墨绿配哑金,又像高级的礼物包装……里面藏着春天的礼物,生命的礼物,奇迹的礼物。

  虽然紫薇又叫痒痒树,格外地敏感,但春天不是从紫薇开始。最早,当然是低温中就爆竹般炸溅的迎春……那小小的零星的黄色火药,起初不起眼,很快就引燃了整个春天。落叶色的大地,重新焕发生机,冒出树芽一样的绿意。是的,地气和春意是从大地里的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上升并显露。然后是玉兰,花开得汹涌澎湃,排山倒海,月色下散发着瓷器般的光芒。然后,柳烟朦胧,桃花迷离。细雨里的湿桃花,风吹如雾的梦桃花,都像显灵的童话那样美。如果说海洋是浪的起伏,春天就是花的波涛。有的花期长,有的花期短,有的盛花期过了还有续花期……春天在这里涌如层澜。

  白天,萱草金灿灿的,就像拇指姑娘的锦缎婚床;夜晚,玉簪莹润,幽香四溢,像由某种神秘的矿物质铸造。你可以看到雨果、绿野这样的月季品种,也可以看到胸径1米的高大云杉。我在公园里见过蜂农的木板条箱……像蜜蜂一样,我的内心振翅,有细小而甜蜜的嗡鸣。有时孤独,有时消沉,但安静地走走,慢慢地,我的情感就像一座被雨水复活的花园。

  春有柳烟;冬有乱针刺绣的松针。秋天有灿烂到辉煌的金色;夏天,蝉声有多远,绿色就有多远。如果常年生活在花草树木之中,人的内心会不会变得干净,像风雨中的果实那样擅长自洁?因为所面对的植物,让人没有任何运用计谋的需要——久而久之,也许就会像野生动物般自然、简单与诚实吧。

  水多了有鱼,花木多了有鸟。

  树冠繁茂时,有时看不到那些翅膀,只听得到鸟鸣,像晃动孩子的储钱罐发出声响;有时,清晰看见鸟飞越的航线,最小的鸟也像一枚闪耀光芒的分币,是听得到也看得到的快乐。有时,看到鸟群经过上空,让我欣喜和信赖,仿佛此时自己脸上吹过的风,正是由它们的翅膀所拂动起来的。有时,连不起眼的麻雀落下来的时候,都像从天而降撒下来的大把花籽。

  嗓门粗粝却好心肠的大喜鹊,多得报喜也像吵嘴。这些看似穿燕尾服的家伙,翅膀并非全黑,而是钢蓝色的。还有另一种灰喜鹊,翅膀是雾蓝色的,经常像相声观众那样在一起笑得嘎嘎的。

  连这里的乌鸦都是上过魔法学校的。它们的身体像刚刚被鞋油打亮抛光,显得神气。有些乌鸦即使高龄哑嗓,还是发出牙牙学语的声音,甚至有些恶作剧地模仿婴儿的哭声——当你担心地去寻找,淘气的它已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试探。

  斑鸠的脖子戴着复古的珍珠领圈。戴胜的头冠像个非洲酋长。山雀的顶毛黑耸而扁平,就像被凝胶固定过的朋克发型。鹩哥儿擅长学舌,可我以前除了看到它在笼子里学习人类的外语,从未在野外环境见过它。现在鹩哥儿不说话,不说话我也知道它高兴;因为它迈着活泼的碎步,兴高采烈地走了。咚咚咚,敲响树干的是不怕脑震荡的啄木鸟;唰唰唰,掠过草丛是拖着长长尾羽的雉鸡,它披覆一身即使在中国古画都格外浮夸的艳彩,在4月里追逐着它朴素的新娘。

  生态环境的改变,让越来越多的鸟在此栖居。据说近年来此过冬的候鸟已经超300种,数量已经超过了150万只,包括震旦鸦雀这样被誉为“鸟中大熊猫”的珍稀品种。我查看图片,震旦鸦雀长相低调,它的形象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不像震旦角化石那样诡异,并非震撼人心的俏花旦模样。会不会,正因平淡无奇而不易被察查,它已在我身边一掠而过,而我浑然不觉?奇迹已经发生,我尚未做出及时的反应?

  我仰望天空,看到飞翔的鸟,以及很多的鸟巢。那些新生的雏鸟嘴角大张,渴望被亲鸟哺喂;不久之后,它们将学会歌唱。树杈的筑巢被风晃动,像催眠的摇篮……天空像摇篮宠爱所有的飞鸟,海洋像摇篮宠爱所有的游鱼,大地像摇篮宠爱所有的走兽。

  是的,这里还有优美而害羞的小小走兽。

  在公园刚刚建好、各种管理还未到位的时候,我喜欢在这里散步,但有点顾忌,因为有群流浪狗。我喜欢动物,并参与公益组织对流浪猫的救助与绝育计划,可数只成帮结伙的犬只集合一起,吠叫和追逐,这让我有些害怕。后来流浪狗消失了,但愿它们得到收养和善待。

  我在这里救助过两只刺猬。

  刺猬常见,我在夏夜频繁遇到草丛里的刺球。它们迈出细巧的小腿小脚,在叶堆里翻腾,发出超出预想的动静。也许因为没有什么天敌,或者没有什么受挫的经历,或许仅仅是因为搞错了时差,那只小家伙不仅天真而无畏地出现在白天,而且是在上班高峰期,大摇大摆地走到汽车穿梭的马路上。我紧急停车,它站在轮胎前,静止,不知是好奇、出神还是被吓坏了。发现刺猬的身体上沾着蜱虫,我把它带到宠物医院救治——谁想到,它在车上就像中毒似的瘫在那里,喘息艰难。住了一天院,刺猬才恢复了精神头儿;可我把它带回途中,它又不行了。往返两次,我才明白,原来刺猬晕车。

  另外一回,是我早晨去超市,看到门口几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工正试图用拖把击打什么东西。我最初以为是只老鼠,它灰扑扑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我很快辨认出是只刺猬。我制止了几个享乐中的老者,用早餐厅提供的塑料袋把它兜起来。它委屈巴巴地缩在下陷的袋子底部,如果它伸直身体,也不足我的手掌那么大。

  刺猬就像个针垫……看似无畏,其实是一种防卫过当的动物。我把两只刺猬先后放到森林公园里,这对它们来说,应该是个乐园——余生平安,可爱的小邻居们。

  我还会遇到黄鼬,虽然黄鼠狼的俗称不那么好听,但我喜欢把它当成会魔法的小仙。民间传说,它们听得懂人话,情意深重,不畏强敌且好记仇。有些有着熬夜的黑眼袋,有些围绕着鼻翼有圈白毛,像京剧里的小丑脸谱——小巧的头,修长而玲珑的腰,它们灵活穿行的身影分外迷人。

  园丁劳作时,会因为碰到公园里的野兔而愉快。花丛映在它们晶亮的眼睛里,雨水落到蓬软的皮毛上……那些可爱的亲爱的让人疼爱的小兽,正和我们一起呼吸。假设没有动物,我们不过就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智能时代,现代式的理性容易把人异化,甚至异化为近于人类和机器通婚的后代,天生情感受损或缺损的样子。社会文明的发展,当然需要技术的支撑,但更需要植物的养润和动物的陪伴;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渴望与尊重,充满热情、柔情与深情。

  像我一样,附近的居民越来越徜徉于这片欣欣向荣的城市丛林。

  跑步者全身装备齐全,他们的体魄强健,肌肉线条清晰,橡胶步道使他们拥有弹簧的脚踝。

  孩子忙于在沙堆上建筑,动用随身携带的小铲,或临时找到的树枝作为挖掘工具。那些小小的城堡并非虚妄,黄昏过后,即使孩子们离开,留下的残迹里,每一粒沙子依然闪烁石英的光芒。

  体育器械的彩漆,色彩饱和度很高,老人正在用尚灵活的腿脚努力蹬踏,力争迎接自己依然自信的晚年。

  即使健康受损,也并非绝对的悲剧。一位中风行动不便的老奶奶,用四爪拐杖走,以极为缓慢的步速去尝试恢复身体机能。旁边是原本急脾气的老大爷,现在一步一驻足,经常像定格似的,陪着老奶奶:不急不急,慢慢来……就像以前曾经和未来将有的漫长陪伴。

  我的锻炼方式还是散步,沿着林间的铺石小路走,它们像河流或者溪水那样保持蜿蜒,延伸到安静的远方,延伸到生长着连翘、锦带、鸢尾、榆叶梅和紫叶李的远方,延伸到枝杈间新鸟试飞、土窠里幼兔拥眠的远方。我一边走,一边听到操场方向隐隐传来有节律的篮球声:砰砰砰……恍惚的瞬间,我觉得这片大地是活的,那是听得见的心跳。

  如果愿意,还可以出公园,走很近的路,就可以到达清河。林子外,道路明显变宽。原来的马路特别窄,被小贩儿、自行车、院墙、各种零碎的建筑所围堵和阻隔,我认为已成定局,根本不可能扩充了。我还以为那些窄路会像细绳子一样永远勒着这片区域,忽然就变成城市的腰带或腰封,体面、美观又提气。怎么做的,像个魔术。有过蓝色的施工挡板,有过清理和治理的阶段,但短暂而高效,以致我没怎么察觉道路就变宽了,我甚至很快就遗忘了原来的窄径,好像这样的道路天然地就在这里似的。

  清河,就如它的名字那样流淌着……曾经的污水像经过透析般,被过滤掉毒素。立春过后,我就看到香皂盒那么大的水禽——是些“小朋友”,它们不起眼,羽色就像还没发芽的树皮,袖珍的小脚丫刚刚划了几天水的样子。恋爱的绿头鸭,优雅而含蓄的爱情刚刚开始,它们在水面画出同心圆。还有一只中等型号的水禽,我不认识,它脖子一梗一梗向前,很害羞,稍微有人靠近,它就装作忙于捕鱼的样子潜泳到远处去了。

  2020年,年逾80的妈妈两次因危及生命的病情入院,并经历两次手术。术后恢复期间,她几乎不下楼,即使坐轮椅到了户外,起伏的路面和平庸的市景也乏善可陈。

  为了让妈妈心境好转,我问她是否同意,我在自己的小区里租房,她搬过来住一段时间,至少周围有花木和流水,哪怕坐在轮椅上观景,也会赏心悦目。

  妈妈不仅愉快答应,而且颇为向往。因为她知道今非昔比,她对我沦入困境的同情,已变成包含祝福的羡慕。曾经的荒郊野岭,变得绿意葱茏,变成因为拥有植物、动物和人群而充满野趣与新意的公园。

  当我2008年刚刚搬家的时候,我觉得这里像是孩子的储钱罐,只有零星硬币,略带寒酸甚至辛酸。10年过去了,我是“回天三年行动计划”的受益者,见证了从“回天乏力”到“回天有术”的过程。涉及具体项目和条款,其实除了实施者之外,公众并不了解详情,甚至所知甚微;好在,行动的落实情况,不是政府报告里的抽象数字,而是百姓目力可视的画面与风景。

  这是4月,像破茧羽化的大蝴蝶,闪耀鳞彩……沿着春天之路,你将进入现在的或未来的花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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