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发稼:我一直是个阅读“杂食者”
我今年79岁了,已出版著作80余种,人称“诗人、作家、评论家”。从一个少不更事的村童,到如今成为小有业绩的写作者,我的“成长过程”离不开阅读:离不开当年老师们对课内阅读和课外阅读的指导。
从前好像没有“童书”这个概念,也说不出哪本书乃至哪篇文章对我影响最大。小时候我是个阅读“杂食者”:什么文章都看,什么书都读,只要进入我视野的我都看。
我的家乡崇明岛(原属江苏,1958年划归上海)是1949年6月5日解放的,那时我刚上初中一年级。我的整个小学时代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度过的。
我的父亲一生从教,在外地教书,当过小学校长。一次,祖父要我给父亲写封信,我费了很大劲写了,祖父看了竟勃然大怒,骂道:“小学生连信也不会写,白字连篇,狗屁不通!”
人,即使小孩,都有自尊心。挨骂后我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写信。其时父亲正好寄来两本书,一本叫《新尺牍》(即书信集),一本叫《模范作文》(即现 时多如牛毛的“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之类)。我仔细认真地反复读了这两本书,把“好词好句”摘抄在小本本上,在写信、作文时应用,慢慢地,写信不怎么吃力 了,作文也不怎么可怕了,甚至还得到老师的表扬。
那时每星期一上课前必定要举行“周会”,集体背诵《国父遗嘱》(“国父”即孙中山先生),“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 等”,至今我还能背得滚瓜烂熟。祖父逼我读《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句,我至今铭刻心间。小学“国语课本”里 胡适先生的《我的母亲》我印象极深,为了教训贪玩的小胡适,母亲不惜对其施行体罚,“拧我的肉”,使我初感母爱的严峻和伟大。课文里“空气流动,就成为 风”“太古时代,世界是个荒野”,使我从小对大自然的奥秘,产生极浓厚的兴趣。蒋介石以“经儿知之”开头的家书,令我最早感受到父爱及父亲的责任。老师摇 头摆尾极为投入的古诗吟诵,可能是引导我后来一生爱诗、至今十分强调诗(成人新诗和儿童诗)的韵律和节奏的一个重要隐因。我的族里邻居在县城大户人家当厨 师,春节归家时带回一本《小朋友》杂志,这是我平生接触到的第一本儿童刊物,里面的故事好精彩啊;所登的小诗及插图,非常优美有趣。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 儿童文学——专门给小孩子写的文学作品。
以上这些“杂食”式的阅读,为我打下了最早的人文知识基础和写作底子。我后来在《他们引我走向文学之门》一文中说:“当时幼小的我,当然不可能 很好地理解孙中山先生《遗嘱》里的民主主义思想以及《孝经》里讲的孝道,但无论是《遗嘱》还是《孝经》,它们精练和流畅的文字,应该说对我后来走上文学之 路,是起了积极影响和引导作用的”。
初中一年级快结束时,家乡解放,这时我11岁(我5岁上学),开始接触到新的文艺读物。劳动出版社出版、柯蓝和赵自合著的《不死的王孝和》把我 推向了“政治”,我原来僻居与世隔绝的乡野,什么都懵里懵懂;读了这书,知道了世界上斗争的复杂性。上海电力青工王孝和烈士就义前高呼“特刑庭乱杀人!” 的口号令我震惊、令我愤怒、令我战栗,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写给爱妻忻玉英的遗书,真是句句泪、字字血啊!……
考上初中,须到县城上学,我寄宿在离中学较近的舅舅家,大舅是粗通文墨的菜农,有段时间,睡前躺在床上,他有声有色地给我讲述话本《王清明合同 记》。现在看来那是一部落套的才子佳人故事,但其充满悬念的情节,浸透人性伦理的艺术叙述,令我欲罢不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那是一本不厚的绣像石印线装 书,县城书肆有售,我多么想得到一本啊,不知在书摊前徘徊多少次,但终因囊中羞涩经济窘迫只能望其兴叹。
初二时,学校来了位年轻的音乐教师叫陈伯琛,他也是位作曲家(他作词作曲的《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1950年代初曾在全国电台反复播出),在陈 先生的影响下,我爱上了音乐,后来由我作词作曲的歌曲作品曾在地方及中央级报刊发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用。也是在初二时,我从图书馆借到一本丰子恺著的 《漫画的描法》,从此喜欢上了美术,曾与同学合作发表过绘画作品。后来我大量读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冰心、艾青、臧克家、田间等等中 国现当代文学大家的作品,以及契诃夫、托尔斯泰、普希金、高尔基、肖洛霍夫和别车杜等许多俄苏文学大师的作品,眼界大开,几乎与此同时,便开始了自己的文 学习作书写,到处投稿。至于文学评论,开始写一些诗评文章,则是受到前辈诗人、评论家何其芳和沙鸥的影响。何氏的《关于读诗和写诗》《诗歌欣赏》《文学艺 术的春天》,沙氏的《谈诗》一集、二集等,我都是当作文学教科书来反复认真仔细阅读和学习的。
我既搞评论、研究,也弄创作。我曾多次申述过一个我认为是重要的看法一直未引起注意,借此机会,我愿意再重说一次
我多年来一直坚持业余文学创作,除了“爱好”和“积习难改”外,还有理念上的原因,这就是:我认为一个文学研究工作者——理论家、批评家乃至文 学史家,最好也能搞点创作。有一定形象思维、“写作实践”的经验,懂得和切身体察到创作的甘苦,会使自己的以逻辑思维为主的理论研究,更具思辨张力和深 度,也更富感情色彩——如此,“理”之刚与“情”之柔交相融合,撰写的理论批评文章就有一种温度与亲和性,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因而更易为读者理解和接 受。
总之,在阅读方面,从小至今,我一直是个“杂食者”,我什么书都看。
所有艺术都是相通的。文学是一切艺术的基础或灵魂。
从事任何艺术门类劳动的人,都要把文学当作一门主课来学习、来研修。做某一品种艺术的人,只看有关本品种艺术的书,是远远不够的。同样,诗人、诗评家只看诗歌、只看诗歌理论是不行的,儿童文学工作者单读儿童文学的书,自然也是不可以的。
——这是我从事一辈子文学工作的切身体会和经验,希望能够引起足够的关注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