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不写干什么呢
年过六旬,多次听朋友劝我,悠着点儿,别写那么多了,年纪不饶人哪!还有朋友干脆对我说,得了,差不多就得了,别再写了,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我能够理解朋友们的好意,不管谁劝我,我都会点头称是,并对人家表示感谢。其实,我对这些劝说并不认可,心里有自己固执的想法。可是,我不会当时当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更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和朋友发生争执。都这个岁数了,耳顺之年都过了,还有什么话不是好话呢!我得把朋友的话接过来,轻轻拿在手里,不能让朋友的话掉在地上。到了适当的时候,在适当的场合,我采取适当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不迟。
我觉得笔谈是一个适当的方式,请允许我以此小文,谈谈自己粗浅的想法。
活着的“活”,和干活儿的“活”,是同一个字,这挺有意思。它意味着活着和干活儿密不可分,几乎是互相依存的关系。或者说干活儿对活着是一个证明,只要你还能干活儿,还在干活儿,就证明你还活着,活得还可以。如果你不能干活儿了,恐怕离生活的终结就不远了。就算你还有一口气,生活的质量也会大大降低。人干活儿是自然的安排,也是生命的规定。好比树活着就要长叶、开花,狼活着就要奔跑、捕猎,人活着呢,就得干活儿,持续不断地干活儿。不光下井挖煤是干活儿,做饭、扫地、擦桌子,都是干活儿。活儿到处都有,就看你眼里有没有活儿。作为一个职业写作者来说,写作就是我所要干的活儿。手上有活儿干着,就有所抓挠,有所依托,心里就充实,就快乐。不干活儿呢,就无所依,无所傍,心里就发慌,好像整个人生都失去了方向。真的,对我来说,写作是硬道理。不写就没有道理。或者说,我已经养成了写作的习惯,不写反而不习惯。不写干什么呢?你让我整天站在街边看人家下象棋,打扑克?我可受不了。
人有头脑,人生的意义之一在于人要思索,要独立思索,而且要勇于和善于表达自己的思索。人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进入思索的状态,都能顺利打开思索的软件。你躺在床上,紧锁眉头,做的是思索的样子。很有可能,你的思路还没打开,人就睡着了。这表明,人的脑子有时是很懒的,惰性是很强的,它乐得成天价一片空白,才不愿意费那个脑筋呢!我个人的体会是,开动脑筋须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动起手来,以动手促进动脑,拉动脑子的运转。好比写作是思索的发动机,只有坐下来开始写作,发动机才能打火,才会隆隆运转起来。我还打过比方,如果我的思索是一条河的话,稿纸就是我的船,钢笔就是我的桨,只有拿起桨开始划动,船才会前行,才会渡我从此岸到彼岸。人说我思故我在。到我这里,先是我写故我思,然后才是我思故我在。说点儿交底的话吧,我是从劳动中学会了劳动,在写作中学会了写作。一开始我并不会写小说,写一篇小说难着呢!我就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悟,一点一点积累,逐渐才把小说写得像个样子。艺无止境,学无止境。目前我的办法仍然是在写作中学习写作。只要不放弃写作,就有可能取得进步。如果终止了写作呢,恐怕连失败都没有了。
再来说说写作与身体的关系。这两者真是对立的吗?写作真的会对身体造成损耗吗?我的确听说过,有的作家朋友,一写东西就会觉得累,胃口也不好,会“为伊消得人憔悴”。我相信这是个别情况,不是普遍情况。我个人的体会是,写东西我不觉得累,不写东西我才会觉得累,心累。如果几天不写东西,我会觉得虚度了日子,会感到自己对不起自己。手上写着东西,我吃得香,睡得好,一切都很正常,气色也不错。如果不写东西呢,身体能不能保持正常,恐怕很难说。人说生命在于运动,其实写作本身是劳动,是活动,也是运动。只不过,这种运动不是四肢在运动,而是血液在运动。您想啊,写东西时需要不断向大脑供氧,靠什么供氧呢,靠血液。血液不断循环,甚至要加快循环的速度,才能把氧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大脑,方可保障我们的写作有足够的能源供应。别看我们写作的时候是坐着不动,而我们血管里众多血分子不知有多活跃呢,它们像是喊着“加油、加油”,一路奔跑,都在锻炼身体。它们在锻炼身体的同时,捎带着把我们的身体也锻炼了。只不过,人们锻炼身体一般练的是外力,而我们的写作练的是内功。从这些意义上说,我们的写作,不仅是心理上、精神上的需要,也是生理上、身体上的需要。写作和身体不但不是对立的关系,还是和谐统一的关系。您看杨绛先生,一百岁都过了,还在写东西,文章越写越精彩。岁月可以使人的肌体变老,劳动可以使心灵永葆美丽。
(作者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