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艳:请不要远离文学
跟悦然认识11年了。2003年冬天我们在北京西单见面,一起跑去华威拍了大头贴,她烫了服帖的直发,穿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我梳着马尾辫,裹着黄色的羽绒服。那时她20岁,从新加坡放假归来,我15岁,刚升入高中。更早与悦然相识,是在萌芽论坛上,我认出潜水的她,发了一条站内信。互联网对于我们这一代写作者的意义,不光是一个作品的发表平台,也是彼此沟通的所在,当时有很多作品都是首发于这些论坛:暗地病孩子、黑锅、晶体论坛,悦然是晶体论坛的小说版主和黑锅的资深用户。
我那时对文学没有敬畏之心,以为文学就是自我抒发的通道,把一些自认为是“小说”的东西贴在网上。也是从那时开始,悦然就乐于跟大家谈论小说,她不大谈情感,谈的都是细部的处理,甚至是一个词语的运用,她后来形容为“玩着语言的游戏”。到现在,她依然热爱与人讨论小说,却更注重情节和结构,我曾说过她是从形容词文学走到了动词文学。
悦然也有微博,她却很少说话,远不如当年在论坛里活跃。我们拥有了更多的说话平台,想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不自觉就会想起混迹论坛的时候,那时伙伴们给对方写很长的信,讲述自己的阅读和生活,信贴在网上,却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于是变成了一群人在取暖。悦然后来在书的序言里反复提及这段日子。有一期《鲤》的主题是“最好的时光”,她专门做了“不再有少年在论坛里游泳”的专题,我知道她怀念的是什么。
从新加坡毕业以后,她在北京专职写作,其间也动过奇怪的念头,给心理杂志当编辑,去咖啡店打工,还和小时工一起潜入了陌生人的房间,去观察别人生活里的细节。她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
2007年,我们一起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大家有了更多聚在一起的机会。她跟周嘉宁每天腻在一起,聊的话题多是关于文学,第二天又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来上课。在这个班快要结束的时候,悦然萌发了小伙伴们要一起做一些事情的念头,于是有了《鲤》。她隐约感到传统文学期刊中的作品,审美趣味与文学价值观与年轻读者相去甚远。《鲤》或许可以成为它们的一个补充,代表年轻一代新的文学方向。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念头,是希望靠自己的努力使文学环境变得更好一点的责任感。《鲤》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已经出版了17本,涉及了和年轻人相关的17个主题。
悦然是我见过在文学这条路上走得最坚定的年轻人。当时一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一起混论坛的人,很多早就消失不见,有些转做其他行业。只有她,一直用大量的阅读和勤奋的写作,来过一种真正属于文学的生活。她读书很多,让一些专业的读书人也不得不赞叹,但并非读过就算,她善于提取里面的优点,并将之运用到自己的作品里,她的作品充满着被阅读影响的痕迹。也正因为读得多,她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作品的问题,最后也会给予建设性的意见。当然这仅限于几个文学伙伴之间的交流,她在小说的问题上毫不客气。碰见初涉文学的人,她还会帮忙推荐发表的平台,后来她在《鲤》上专门辟出一个叫“声纳”的板块,给那些在文学路上徘徊的人。同时,她也乐于听取别人对她作品的意见,尤其是那些贴着文本的分析,她也会阅读一些当代文学评论,反观自身的创作。
2013年,她成为人民大学的讲师,开设一门叫“短篇小说阅读”的课程,我跑去捧场。站在讲台上的她与同学打招呼时还是有些羞涩,可一谈到具体的作品,她又那么兴奋,启发着学生不断将问题深入。学期结束时,她的考核方式就是赠送同学一本外国小说,要他们撰写相关书评。她的课因为太受欢迎,而不得不更换更大的教室。一些哲学、法学,甚至理科的学生,因为这门课而喜欢上了短篇小说。还有很多外校的学生来旁听,刚开始大家是抱着见见年轻时文学偶像的心愿,到后来被她精彩的讲述吸引住。
一度有关于“80后”作家是偶像派还是实力派的争论,张悦然被放在前者,她变成了一代人的文学偶像,但这对她并不公平。她曾在一次校园讲座里,引用了王安忆的一句话——“不要说你是读着我的书长大的,我的书并不能使你们长大”。面对年轻的读者,她诚恳地说:“那时我们也就二十出头,作品谈不上成熟,更谈不上深刻。青春文学本身的亢奋,或者说其丰富的表达,使之成为青春期的少年们主要的阅读来源。可是,当青春文学的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青春契约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解除之后,大部分同龄人却不再读任何的书,远离文学。也许是由于青春文学裹挟着商业化的浪潮过后,留下了太过贫瘠的土壤。对此,我深感内疚。作为一名作家,还是希望大家多读书,不一定非要是我的书,但请不要远离文学。”
悦然一直保持着一个女作家的生活规律,习惯在夜里写作到天明,但她总是需要一个小伙伴来陪伴着她一起,我是最不称职的陪伴者,因为我有着最正常的作息和最低的耐心,撑不到1点就吵吵着要去睡觉,她于是放我去睡。等我再醒来察看手机时,有她在凌晨6点发来的信息,每当这时,我就觉得不该把这个小伙伴孤单地留在文学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