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诗人相信未来——关于食指
一、初识诗人
2005年6月,石景山文联、作协筹备第一届西山诗歌节。为使诗歌节办得更有文化品味,我们想请几个著名诗人前来助兴。9月25日清晨,八大处公园二处广场在青山翠柏的映衬下,格外热闹和红火。诗友们、文学爱好者及听到信息的游客,从四面八方向广场走来,欢快的乐曲早早响起。在演出前半个小时,食指来了,我迎上前,与他握手。他五十六七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脸色黢黑,脸上漾着忠厚的笑容。给人的印象,是一个退休的工人师傅。
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著名诗人林莽、麦克、冬雪等人。大家一见如故,他们对石景山区的文学活动给予很多溢美之词,还就文学提高和普及提出了很好的建议。随后,大家一起观看了诗朗诵和歌舞演出。在这次诗歌节上,食指自己登台,朗诵了自己的名作《相信未来》,我的朋友,石景山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胡冀民还跑上去献花。他对文化人的尊重,激发了观众热烈的掌声。食指的到来,也引起一些年轻人的注意。因为在中学课文上,他们学过这首诗,于是,有很多人拿着诗歌节的节目单排队签名。食指一个一个循规蹈矩地签,大概签了近百人。我也请他签了一张,如今还珍藏在抽屉里。
我读诗人食指的诗,好像在1970年秋天,地点是冀中平原的定县,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就是来这里接受革命洗礼的。但我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与当年青年人投身抗日洪流大不一样。当时我在定县梁各庄下乡近一年,刚刚回到县城的齿轮厂,当了一名车工学徒,那是初涉人生中的一段苦闷时期,想想看,指点江山的红卫兵在风雪飘飘的季节去盖土坯房;风华正茂的学生成为竭力解决肚子问题的学徒,这是多大的反差。同去“改造”的还有一些保定的学生,他们同我一样,陷入了苦闷。生活凄凉、艰苦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理想的破灭,看不到人生的希望。每逢下班后,我们会一同走好几里路,到萧条的县城转一转,然后坐到残破的城墙上,望着西天遐想,太阳像大大的红灯笼,漂浮在太行山顶,晚霞如血,抹在太阳的四周,这更容易给人带来惆怅······有时,一直从下午坐到天黑。
就是在那段时间,一个同学,让我看到了手抄本的诗歌《相信未来》,前面的几句,好像与后来发表的正版相差无几:
……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那时,看不到未来,所以我记下了《相信未来》,他的诗,让我怦然心动。
西山诗歌节演出结束后,广场上很快冷清下来,我拉食指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又聊了很久。陪同他的,还有一个中年女性,大家叫她小翟。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食指新的家庭成员。小翟贤惠、和蔼,知书达理,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第二年,食指再次参加了北京西山诗歌节,在多次接触中,我们成为好朋友,我也开始有意寻找、阅读他的诗作。在交谈中,我知道了,多年来,凤凰卫视等很多新闻媒体找他,想对他做介绍,都遭到
他的婉言拒绝。这反而激发了我的心思,为他写一篇文章,将他的诗作和他本人介绍给诗友。可我又忐忑不安,食指为人忠厚,不愿意成为媒体注意的焦点,我惟恐我的拙笔伤害着他。
二、彻夜长谈
2006年7月24日,承蒙北京作协的安排,我来到中国作家协会“雾灵山创作之家”休养。那几天,北京酷热难熬,而地处承德兴隆县的雾灵山却气候凉爽。我是晚上到的,在热情的服务员的安排下入住。
第二天清晨,我下台阶,在甬道上散步,才识“庐山真面貌”。“雾灵山创作之家”是一幢幢红顶白墙的别墅式建筑,高低错落地掩映在山洼的绿荫丛中。这时,又下起霏霏细雨,使人感到恍如来到另一个世界。我正在树下散步,听到一个人在喊我的名字。待回头,看清是食指。原来他也来休养。我惊讶他的强闻博记,赶紧与他亲切握手,我问还有谁来了,他说了几个人名。看来他与文学圈子里的人很熟。说话间,我看到了小翟,原来他是陪食指一同来的。早上吃饭时,另外几位一同休假的作家们聚集到一桌,以后大家又一起参观、聊天,成为了朋友。这几个作家名字,我在报纸、刊物上经常看到,这次才真正熟悉。
此后,霏霏细雨连着下了两三天,因为天气不好,大家主要是在屋里休息、或者聊天。次日下午,食指应邀来到我的房间,我为他沏上茶水,给他拿来烟灰缸,听他娓娓道来。窗外,非常安静,一棵老黑枣树向前倾斜着身子,好像也在倾听食指的叙述。晚上他又来找我,一直谈到子夜。
食指原名郭路生,籍贯山东,父母亲都是解放战争期间参加革命的青年人。1948年10月,淮海战役拉开序幕,大部队往南下,准备参加战斗,而一些机关则往北撤,脱离战场。食指的母亲在地委工作,有孕在身,大家撤退途中,路经荷泽,将食指生在路边。由于卫生条件太差,他生下来开始抽风,眼看生命垂危,忙乱中,通信员到村里找郎中,郎中开开一个门缝,丢出一包药。母亲不敢让孩子吃,身边的人劝阻“吃了吧,不吃会抽死”。
于是,母亲将药给他灌下,将他从死神的翅膀下抢出,也为中国抢救出一位诗人。
因此,他得名“路生”。
建国后,他同父母亲一道来到北京,开始了求学生活。1968年春天,伟大领袖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此后,中国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青年学生大迁徙。据说,下乡的人达到8000多万,与现在“炒股”的人差不多。有先行者去了贫瘠的平原、山区农村,还有的去了边疆建设兵团。消息很快反馈回城市:干活很累,吃不饱饭,生存条件恶劣。秋天,正在准备下乡的郭路生写出了《相信未来》,当时,他还没有下乡,却将乡下的生活写得那样逼真,那样入木三分。可见诗人的想象力之强。诗写好了,要发表,《林海雪原》作者曲波与郭路生家住上下楼。他的儿子曲磊磊与郭路生是好朋友,认识很多文学界的人。郭路生便找他给推荐。有一天,曲磊磊带他去见《诗刊》副主编柯岩。柯岩看过,沉思良久,当时正在文革高潮,到处大兴文字狱,哪敢发表这样的诗。他说:这要放在文革前,是一首好诗。然后退给了他。打倒“四人帮”后,在诗刊作负责人的柯岩还记着这件事,他找到郭路生,要来《相信未来》这首诗,发表在《诗刊》1981年1月号上。那时,这首诗早已在大江南北不胫而走。
1968年11月,正在北京上中学的郭路生,随同“上山下乡”的热潮,下乡插队,大家拥簇着上了火车,同学少年们面对车窗外送行攒动人群,很多人流下依依惜别的泪水。火车徐徐开动,有些同学将郭路生推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写诗吧!”
郭路生摊开纸,写下了那首名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他写道:
……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在郭路生一生中,母亲给他的影响最大。1978年后,他开始使用“食指”这个笔名。对于它的寓意,郭路生给出过两种解释。一种是,他一直深爱他的母亲时维元,母亲当过小学校长和图书馆管理员,是他的文学启蒙老师,母亲给他讲古典名著故事,教他背诵古典诗词,所以,她也是他文学上的母亲,“时”与“食”谐音,而“子”与“指”同韵,食指取“时之子”之意。另一种解释是,这也是个很有意味的名字。他认为,在中国,作为诗人,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都存在着无形的压力,但别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损伤不了一个人格健全的诗人,因此他索性用“食指” 作为笔名,以表达自己的抗争与解嘲。而不向命运低头恰恰是他诗歌的总体风格与精神追求。
郭路生下乡后不久,抽回山东荷泽地区齿轮厂当工人。干了一段时间,赶上1970年冬季征兵,有个人建议他去参军,他同意了,那个人很愿意帮忙,给他找了个表格体检,他就从家乡济宁入伍到了浙江舟山守备部队。在部队里干了两年,1973年复员,安排在北京市光电厂。
到了光电厂,他被安排看大门,这里有时间写诗,也能看到报纸、杂志。那时,报纸、电台正在大篇幅宣传河南林县红旗渠。郭路生没有请假就去了河南,为红旗渠写诗。大概去了一两个月,回来不久,就被送到了京东某福利院养病。以后不进进出出,1989年,他的母亲去世,给他心灵巨大创伤,他再次被送到了福利院,开始了漫长的、12年的病院生活。但12年里,生活很苦,当精神很充实。经过与护士长协商,达成了这样的协议:每天晚上,护士长给他打开食堂门,让他进去读书、写作。作为回报,他每天擦两次地,刷6次碗,有时累得早就站不稳了,但地还是要擦的。
这12年里,他的日子就是盼望天黑,然后提上一壶开水,来到昏暗的食堂里,坐到桌子前,点燃一支烟,对着稿纸思考,一直抽到天亮。有时,想到好的诗句,就在纸上写几个字。
虽然缩居在福利院,他生命的峡谷中,依然汹涌澎湃,他像一个固执的渔夫,赤臂站在船头,迎着飞溅而来的江水,聆听着两岸猿猴和鸟雀的叫声,勾画着自己诗歌的意境。他不为尘世的喧嚣所影响,也不为生活的艰辛所动摇。他人生的风帆,依然乘风破浪。
我问他:“写了不少诗吧?”我寻思,这样十几年,一般人怎么也得写上几十本诗集。
他说:“大概写了二十多首……” 我愕然,并且敬佩。这样严谨的创作态度,值得我们每个作者学习。
我问他:“有多少病人?”
他说:“有四五十个。”
“能交流吗?”
郭路生笑了:“都是精神病,怎么交流!有一次,一个人犯了病,用扫帚把,把我的脑袋打了个大包,不久,就用蚊帐绳自杀了。”
我问:“有人去看你吗?” 他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有一些诗友、编辑来看我,他们给我带来烟、酒,肉。我们一起喝酒交谈,还向我约稿。我把人家带来的烟分给病友门抽”。
在福利院的12年,郭路生也曾出过福利院大门。2000年,他与海子一道获得“人民文学诗歌奖“,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年来的大奖,在现代文学馆颁奖,获奖者给了5000元钱。那段时间,我看到报纸上非议不小,有人说是炒作:人民文学诗歌大奖给了一个疯子,一个死人。
散步时,我们谈到这件事,他比我知道得还清楚。他和蔼地说:由人家说吧。我问:“你喜欢海子的诗吗?”他说:“不喜欢。”我问:“为什么?”他抱歉道:“咱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言谈话语之间,看到了老郭善良的本性。
进入九十年代,郭路生的诗已经再次引起许多评论家注意,网上有人这样评论说:“食指是开创一代诗风的先驱者,其诗歌成就比北岛、顾城诸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种种原因,食指长期被埋没。也有人认为,他是朦胧诗人中最善始善终的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他的善终很可能在精神病院里。”
2002年,峰回路转,食指没有“善终在精神病医院里”一位善良的女性小翟将他接回家,帮助他、照顾他。郭路生充满了感激,为此他写下了《冬日的阳光》抒发了自己的感恩之情。
三、相信未来
郭路生少年时读过很多书,他的诗,深受马雅可夫斯基、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人诗歌的影响。长诗《海洋三部曲》第一节写于1964年,那一年,郭路生16岁。1967年红卫兵运动落潮,在一代人的迷惘与失望中,诗人以深情的歌唱写下了《再也掀不起波浪的海》和《给朋友》这两首诗,那是一组催人泪下之作。紧接着,在那年的冬天,他又写下了那首有关冰层下求索阳光与真理的鱼的长诗《鱼儿三部曲》和《相信未来》等30余首诗,这些为时代立言的好作品,不胫而走,在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中广为传颂。食指显然不是那种靠小技巧的写作者,他的诗出自心灵的感悟与生命的歌唱。他的诗歌传播的独特性,是几十年来中国出现的第一首:在现代社会中不依赖传播媒介,而只依靠人心流传,并迅速传遍大
江南北。文化大革命时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空白期,然而民间的创作却顽强地生长着,诗人食指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一位民间写作者。他的诗,曾遭到“文化旗手”江青的反对,江青说:“相信未来就是否定
现在。”这真是一针见血。专制杀不死思想,谁也不能扼住诗歌的喉咙, 可以说,六十年代中后期,郭路生诗歌的出现和传播,代表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歌在当代中国的第一次复兴,他的诗直接影响和推动了稍后出现的北岛、舒婷、多多、顾城、江河、芒克等为代表的、后来被笼统称为“朦胧诗”的现代诗歌创作潮流。
郭路生的诗,并不是后来嬗变的朦胧诗的开山之作,他的作品,依然闪耀着革命英雄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光辉。他的诗,太真实,太英雄化了。自我、世界与语言三者密不可分,诗歌方式就是他的内心与行动的方式,因此,最后他必然要被撕裂,走向“精神崩溃”的境地。正如有人评说:“食指是朱湘自杀以来所有诗人中惟一疯狂了的诗人,也是70年代以来,为新诗歌运动伏在地上的第一人。”
食指虽然“伏在地上”,但他始终高昂着头颅,在逆境中不屈地抗争,他的诗,同著名诗人郭小川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挫折的时候,看到希望,在现实的恶梦中,相信遥远的未来。
面对文革中的黑白颠倒,魍魉横行,食指这样说:
……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
身处团泊洼五七干校改造的郭小川则是这样说:
……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象在香矩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
风去变化!
……
可惜的是,诗人郭小川早早故去,但食指依然在不懈战斗。他即使住进福利院后,也没有辍笔,他在八九十年代的创作,仍然保持了相当的水准。1993年出版了《食指、黑大春诗歌集》,1998年出版名人诗选《食指卷》,2000年出版《食指诗》,2006年出版当代名家诗歌选《食指》。就其创作成就、诗歌地位和综合影响力,在当代中国诗坛依然十分醒目。2006年11月下旬,他被北京作协推荐参加中国作家第七届代表大会。正好我也作为解放军作家代表去参加会,在鸿坤酒店大厅里,我们相遇、聊天,我突然插嘴问道:“你相信未来吗?”
他大声回答:“我更相信了!”
他的人生态度,再次令我感动。
有人说诗歌已经消亡,其实诗歌远没有到它消亡的时候。诗歌的存在将与童话相似,呈示着对现实世界既定秩序的反抗。对未来未知世界的憧憬。食指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阅读与对照的角度,他的影响是永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