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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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殇

作家:刘泽林

初恋槐花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每个人都有初恋。初恋较之二恋三恋当然是最美好最充满甜意的一次恋爱。所以,人们在进行二恋三恋的时候,总是乐于甜甜苦苦地追忆他(她)的初恋。说起来令人十分不解:大多的初恋是极朦胧的,但多少岁月过后,却仍能清晰地记得相识于何时何地,甚至第一次手碰手、唇接唇的滋味儿仍在全身流荡。
    我说的初恋当然是指人生第一次恋爱。
    但我的初恋却是模糊的。我搞不清楚我与英儿和叶子哪一次是初恋。在这里我一律用了她们真实的小名儿,请原谅我。以时间而论,我八岁的时候与叶子相识,而认识英儿则是在十六岁。但我不可能从八岁就开始恋爱。而且,我和叶子的友情或什么情宣告结束的最后时刻,我们仍然没有明明朗朗地承认:我们曾经爱过。就明朗而言,我的初恋当始于十六岁或十七岁。因为十六岁的时候我与英儿对视用的都是比较明朗的恋人的目光,而且十七岁时我们互通了情书。但十六岁或十七岁的我,仍用心房之一半装着叶子。我爱英儿但同样喜欢叶子,我爱叶子但同样喜欢英儿。十六岁以前我只喜欢叶子,但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敢做。十六岁至十七岁我与英儿和叶子之恋犬牙交错。
    英儿成为我媳妇前后曾数次含娇带羞或者无所谓地问我:告诉我,你和我是初恋吗?结婚前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当然是初恋,你没见当时我多腼腆吗?的确,以当时之心境,我拒绝承认与叶子有什么恋情。英儿听后便骄傲地投进我的怀抱,陶醉于无限幸福之中。结婚后我的回答稍稍有了变化。我说基本上是初恋,因为人生第一次吻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性爱我统统地献给了你。英儿当然知道“基本”的意思。她问:那么叶子和你是怎么回事呢?她当然知道叶子。她见过叶子一次,她从平儿嘴里不断地听说过叶子。平儿是我家以前房东大婶儿的女儿,是叶子的表妹。英儿和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讨论叶子,我见她很宽容的样子,便基本上如实承认:叶子对我挺好的,叶子挺招人喜欢的,但那时我们不懂得爱所以我们便没爱。英儿听我讲完我和叶子的往事,很轻松地点一下我的脑门儿:傻瓜,那不是爱是什么?我不满地说:照你这么说那是初恋?英儿想了半天,大概是我和叶子的确没有明确的证据,或者英儿不愿我的初恋归属别人。英儿说:真是的这算不算初恋呢?后来英儿便笑了,她说傻瓜你有两次初恋呀。我大惑不解,一个人怎会有两次初恋呢?她说你好好想想呀,你不可能八岁就搞对象吧?我说当然,咱们那时候发育晚,一般要到十五岁才比较朦胧比较恐惧地懂得一些爱,而女孩子可以提前两年。英儿说对呀,你十六岁的时候我十五岁,叶子十四岁,你说你的爱始于十六岁,你说你喜欢我和叶子呈犬牙交错之状,这不是说明你有两次初恋吗?
    我想她说得有理,我的确是有两次初恋。
    我这个人记忆力不好,尤其是对童年时代往事的储存。所以现在想起来,十岁以前的我几乎是一片空白,惟一印象深刻的是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尿床。我之所以还能记得八岁时与叶子的相识,同样是与尿床有关。凡与尿床相关的事我大多记得比较清晰,比如我妈如何采取种种手段治理我的尿床,伙伴们如何嘲笑我的尿床,如此云云,不在本篇细说。
    实际上我第一次见到叶子的时间可能要提前好几年。叶子说她几乎每年都要来平儿家两次。但我不记得。那时候我们住的四合院里有很多人家,有很多的伙伴,而且,我八岁以前,叶子同我尿床无任何关系,所以我没记住她。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四合院里槐花飘香。一个八岁的男孩子推开北屋的门,探头瞧瞧一院的宁静,很快抱出一条有一块湿迹的褥子,男孩子将它晾到铁丝上,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嘻嘻的笑声。一个小女孩儿正在看他,看那条褥子。男孩子脸红如染,立刻逃之夭夭。
    那个男孩子就是我,那个小女孩儿当然就是叶子。我羞愧难当,以至于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见了叶子我便害臊。现在我想,总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面前感到羞臊,会不会影响正常的成长发育速度?事实好像的确如此。十六岁以前我的课桌绝不会落到三排以后。后来英儿坐在我身后告诉我:你怎么总是挡着我,我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了。我当时欣喜若狂,立刻便有了高大的感觉。半年之内我的身心迅速生长,最后老师不得不把我同英儿调了座位。
    我就是那样认识了叶子。初识的情景永远记忆犹新,但其后的三四年里却没有留下什么可供回忆。我只记得我的身高似乎原地不动了,而叶子则茁壮成长。我生性怯懦,常被人欺负,而叶子人高马大,且又对我好,常常挺身而出。叶子保护我的结果是,她又一次耽误了我的生长。其时我已不再尿床,但叶子总使我有弱小的感觉。无疑,叶子延缓了我的青春期的到来。我想,若不是叶子的两次耽误,我的青春期极有可能会在十五岁的时候灿然而来,如此的话,接下来的会是一种何等美丽的景象?
    以后的几年便有了些值得纪念的事。
    十二岁以后,我凭了一颗比较聪明的头脑,挣了一个“智多星”的美誉。我不再被欺负,叶子当然便不再保护我。我和叶子平等了。
    此时的叶子,一年里已不止两次来住姨家。叶子家离我们县城不足二十里,叶子随时可以来。我问平儿:叶子怎么现在来得勤了呢?叶子怎么一住就这么多天呢?平儿说:你还不知道?人家来是为了跟你玩儿呗!平儿生叶子和我的气呢。平儿说你干嘛跟叶子那么好呢?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她留着。我说我没觉得呀。平儿说算了吧。
    我认为那一阶段的男女关系又相斥又相吸。我不愿让人看出来我和叶子好,所以于他人面前便很少与叶子有亲切的举动。但我们都在努力创造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机会。但我们真的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们常被一种莫名的恐慌侵扰。
    有一天叶子悄悄告诉我:晚上街上放露天电影,平儿肯定得拉着我,到时候我把她甩了,你在公社门口等我。我依计而行。但我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也未等到。于是我便无比愤怒地在我们院子门口等她。叶子终于回来了,未待我发泄,叶子于漆黑的院里一把掐住我的脸蛋,她说叫你等我你干嘛不等?她掐得我好疼,我觉得指甲已经深入我的肉里了。于是我也掐她的脸。我说你叫我等你我等了半天你干嘛不去?进了平儿的家,开了灯,叶子看着我忽然哎呀叫了一声。我生气地说嚷什么?叶子捧过我的脸,小心抚摸被她掐过的地方。她说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便嘤嘤地哭了。我拿过镜子来照,发现我的右脸蛋已经洇了血,且有些肿。这时候我听见叶子狠狠地说:叫你手狠叫你手狠。我看见叶子正用右手掐她的左手。我赶紧拉住她:你干嘛呢你抽什么疯?叶子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哭得泪水淋漓,以至于叶子的胸部发生了一些变化也未引起我的注意。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叶子哭,哭得我好难受。叶子给我留下了美丽的印迹。以前,我仅有一个酒窝,左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右脸上的掐伤好了以后,除留下一个极不显眼的小疤以外,便有了一个与左边的酒窝极相称的酒窝。哦,叶子。
    人间的许多事许多结果,实在是由太多的偶然而为而成。就叶子与英儿而言,就能够与我进入初恋乃至成婚而言,叶子具备足够的必然性。但不幸的是她的那些必然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以至于我们偶然地分手了。相反英儿十分缺乏那些必然,但她幸运地得到了那些偶然,所以我们便必然地进入初恋。
    现在基本上可以肯定地说,叶子两次阻碍我的成长延缓了青春期的到来,是导致我们分手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一点非常关键。我十五岁的时候,叶子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模样,尽管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岁多一点。相形之下,我全身上下尚无一丝男子汉的味道。如此情形之下,叶子的暗示是否早了些?要知道,血管里没有奔腾的青春之血,我怎么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抵抗那巨大的恐惧与惶惑?
    叶子大概看过生理方面的什么书,她可能知道男孩子的青春期约始于十五岁左右,所以她在那年给我送来几次暗示。她说我用牌给你算命好不好?我说好。于是她就算。绕了一圈升官发财之后开始说婚姻。她说可能有一个比你小的女人已经爱上了你。我们都红了脸。我说那你说的可能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肯定那就告诉我。叶子说你真是个大傻瓜,然后叶子便红着脸跑了。
    如此明了的暗示若发生在现在,我当然可以非常自信地作出判断。但当时我那颗少年之心非常顽固,我深深地陷于含蓄与疑惑之中不能自拔。我自已设置的疑问残酷地折磨我:这仅仅是个牌卦?如果她真的爱我,为什么要说“可能”呢?她说我是大傻瓜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牌卦你就当真了所以你是大傻瓜?这么明白的事你都不明白所以你是大傻瓜?即便她真的爱我我该怎么办?爱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作出积极的反应。我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我想即便叶子非常明了地对我说,我同样不知该怎么做。我懂接吻吗?我敢拥抱吗?叶子,我太小了,我懂得太少了,我还没有勇气呀!
    那年的冬天,我又一次饱尝了缺乏勇气的滋味儿。零星的鞭炮声表明春节已一日一日地临近了。叶子在那几天显得烦躁不安,似乎在为什么事而踌躇不决。叶子不可能在平儿家过年,她必须在回家之前办成那件事。
    那天晚上我坐立不安,我感觉到叶子正在院里等我。于是我借口上厕所从热闹的屋里出来,果然在院里看到了叶子。我说叶子你这些天怎么了?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呢?我觉得叶子真的有些变了。叶子忧伤地说,我明天该回家了。我说过了节你再来,离开学还有好多天呢。叶子摇头说:我恐怕来不了,我妈说过了节有很多的活儿要我帮着做呢。我说不清当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儿。我说叶子过了节我们可能要搬家了,我爸他们单位新盖了房子,到时候你让平儿领你去好不好?叶子说好,又说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答应不?我说你说出来是什么事我才知道能不能答应。叶子说你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好吗?我立刻便紧张了。我故作轻松地说:要照片干什么?再说要是别人看见你怎么说?你说是你哥哥还是你弟弟?
    我经常在我心里骂自己:刘文韬你是混蛋你是大傻瓜!当时叶子几乎已不再是暗示了,你还要怎样呢?你已经到了十六岁呀。你当时只要让理智稍微退后一步你的青春之血就会滚滚涌来,那些胆怯恐惧什么的混蛋玩艺儿就会狼狈逃窜。叶子只有十四岁呀。
    凭心而论,我极想给她一张,然后再讨她的一张。如此的话,我们将极自然地进入初恋。但我怎么也驱不散那巨大恐慌。我担心她守密不严,我对一个深爱我的少女缺乏信任感。刘文韬真他妈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特大号傻瓜!
    我希望我说了那几句话以后,叶子能够固执地坚持她的要求,并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发现我的照片;我希望叶子能将我的勇气鼓动起来。但,月光之下,叶子的眼睛逐渐暗淡了。我觉得叶子不再像算卦时那么勇敢无畏了。这是不是不断遭受挫折的缘故呢?或者是因为叶子也长大了一岁?叶子很平静很失望地对我说:不答应就算了。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说叶子你别生气,我不知怎么做才好。叶子叹了口气说,你可能真还是个孩子。
    我想,叶子尽管失望,但她走的时候仍然是怀着希望的。她盼着我快些长大。
    叶子不会料到,我们的初恋之幕在即将拉开的时候,忽然终止不动了,我们几乎不会再有启幕的机会了。此后不久,那个由叶子精心训导的少年终于艰难而迅猛地进入青春期。但关键的收获时节,叶子杳无音讯。于是另一个女人便不劳而获了,英儿与我携手并肩踏上初恋的舞台。
    春节一过,我升入高中,在人生之路上,我与英儿偶然相识。
    我们开学一个月后,班上又调来一个女生,这便是英儿。英儿的爸爸原是一个公社的书记,后来升到县里,于是举家迁往县城。我当时非常吃惊:这个人怎那么像叶子呢?
    英儿和叶子都有一张圆圆的脸,红起来像苹果。
    我桌后的一个女生因病休学,英儿便自然地被安排到那个座位上。英儿在最初的几天努力逃遁我的目光,但十天后她开始勇敢地同我对视。目光交接之处,迸出一片耀眼火花。
    现在我认为,一对男女若想快些进入爱情,利用眼睛是一条捷径,但这对眼睛素质的要求较高。相爱以后,英儿坦然承认:我首先是被你的眼睛吸住的,你的眼睛能呼唤出所有女人的爱情。英儿的话当然有些夸张,但我成年之后不断有一张张情网向我罩来,似乎又说明英儿的话是对的。我所结识的女人绝大多数对我的眼睛表示了赞美,其中一部分很有些爱慕的意思。但叶子忽略了我的眼睛,或者说至少她不像英儿那样看中它。
    叶子可能是被英儿顶替了。
    问题是那一段时间实在有太多的偶然。
    那年的春天我家迁往新居。搬家那天我在四合院里无比忧伤,泪水涟涟。我极自然地借了古人的诗句或唱词在院墙上抒情:
    去年今日此院中,
    人面槐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槐花依旧笑春风。
    我写这首诗的时候,院里那棵槐树正花开烂漫。我模糊地记起,在此院中,于这树下,我和叶子曾有过多少模糊的故事。叶子,你不需要我上树给你摘槐花了吗?
    我模糊地感觉到,我将告别一个时代。
    我感觉到我的身心在噌噌地发育。
    但我很难见到叶子。虽然搬家之后我常去平儿家串门,但一次也没见到叶子。平儿说叶子过节后一直没来。即使叶子来了我们又能怎样?我们再也不比从前了。
    而此时英儿却在不断积累她的偶然。她偶然地迁往县城偶然插到我所在的班上而且偶然地坐到我的身后;她偶然地长得像叶子所以才引出我两束与众不同的目光。尤其偶然的是,我们全班只有她一个姓曹,只有我一个姓刘,日后的发展表明,这一点非常关键。姓氏是我们初恋的契机。英儿每增一分偶然,叶子便失去一分必然。
    我承认,我最初看英儿是把她当成叶子的,但后来我把她单独来看了。她们的性格迥然不同。叶子勇敢无畏,聪明好动,而英儿则文雅温柔。但英儿在表达感情上比叶子更加聪明,这一点很让人费解。
    那年的夏天,英儿给我一张电影票。那天放学我和英儿做值日。她在确信教室里没有第三人之后走到我面前,说晚上电影院演电影,你看去吧。然后她给我一张票。英儿的表情很坦然,但坦然之下透着神秘。我当然很紧张,但为那一脸的坦然我接受了那张票,并且充满神秘地去了。我现在已记不清是什么电影了。我只记得那天等到黑了场我才进去。我和英儿邻座,但我们的头却向相反的方向歪斜。英儿身上散出一缕缕清香, 不可抗拒地侵袭我那颗少年之心。
    那天我们什么也没说。我和英儿之恋始
    于无言,始于在目光之路上行走。
    几天之后,语文教师讲一首古词。老师问出一个上句:天下英雄谁敌手?我们那帮高中生大吼:曹刘!竟答出一教室的宁静。我便觉得曹操和刘备有了崭新的意义,于是我借讨钢笔水儿之机回头看英儿,我发现英儿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意味深长。
    夏天是爱情成长的季节。
    上完那节语文课十天之后,我骄傲地坐到英儿的身后去了。我们仅仅是调了座位而已,但它的意义却十分重大:我可以仔细地看前面的英儿了。我想,我那支钢笔可能是被我有意识地从课桌的前沿上碰落在地的。我可能是希望英儿去捡它。但那天似乎所有的人都神情专注,英儿可能根本没听到钢笔坠地之声。我俯下身去,于是我发现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我看到那支笔静静地躺在一双精巧的脚后面。那天英儿穿一双露脚后跟的塑料凉鞋,着一条裙子。那鞋和裙子的颜色及样式我早已忘却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鞋露脚后跟,那裙子当然露一双腿。虽然英儿整个夏天都在穿它们,但从未引起我足够的重视,而那天它们离我的眼睛竟是那样的近。我发现那两个脚后跟肉乎乎的白中透红,极圆润。我想赶紧拾笔起身,但抗不过那强大的诱惑。于是我将目光向上移。我发现了那双腿。那双腿修长而不失丰满,看上去极光滑,极白嫩;那两个腿肚让我怦然心动。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天夜里。我做了第一个青春的梦。开始,我理所当然地失眠了。我莫名地焦躁不安,我的血管里有什么东西横冲直撞,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一种什么玩艺儿。我只知道我的下体正不断遭受它的袭扰,搞得我羞愧万分,自觉形秽。我感觉到将要发生一件重要的事,但我不知道那将是一件什么事。那件即将发生的事令我恐惧,令我兴奋。大约半夜的时候,我终于艰难地进入梦乡,于是那件事便发生了,以至于睡眠中断。我第一次遗精了。
    我的惊心动魄的青春期终于汹涌而来!
    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爱上了英儿,同时我还意识到,我原来也是爱叶子的。选择是痛苦的,我对叶子和英儿同样难以割舍。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即使到了那样的时刻,我感情的天平仍是偏向叶子的。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人为地放慢了与英儿前进的脚步,我甚至逃避英儿的目光。我在等待叶子。我为叶子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
    入秋之前我见到了叶子,是平儿领她到我家去的。但那天我们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有其他的人在家,而且我们身前还有个平儿。我送她们出来,说你们明天来吧。眼睛却盯着叶子。叶子小声地说:我明天回家。平儿说那你就后天再走吧。平儿说你们俩先说着,我先回去。叶子很慌乱地叫平儿。我说就让她先走吧。
    叶子的确变了,变得怯怯懦懦的,让我不敢认她。叶子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勇敢无畏聪明活泼的叶子了。
    第二天叶子果然独自来了。叶子躲着我的眼睛问我:你干嘛呢?我说看书,叶子便拿起桌上的那本书。那本书的名字我已忘了,只记得书里有一段爱情场面,我精心地在那里折了页。叶子果然便翻到了那一页。叶子看的时候我便凑近,我并未期望叶子能说出她爱我一类的话。我只希望叶子有一副期待的表情,有一束渴望的目光。那样的话我便会对她说:叶子,我爱你!但叶子并没有那样的表情,没有那样的目光。叶子发现我挨着她坐的时候显得非常紧张,推开我说:别这样别这样你坐那边去。一边说一边警觉地向窗外看,我悲哀地叫了一声叶子。
    我们连昔日的青梅竹马也一去不复返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叶子如何会变成那样呢?也许我该问一问平儿的,但我没有。平儿知道的也许并不比我多,叶子对平儿肯定一直严守着秘密,因为一年多以后平儿疑惑不解地问我: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有必要提一提那道无形的障碍了,那就是叶子是农业户,而我是居民户。在我为叶子创造最后一个机会之前甚至之后一段时间,工农概念在我的脑子里极为淡薄。我认为它们离我非常遥远,遥远得根本不成为障碍。但身为农业户的叶子会怎么看呢?毫无疑问,为我算命时的叶子也未将那道障碍装进心里。而在那次重逢的前些天,叶子已知道她将休学务农了。工农之差肯定会强烈而残酷地折磨叶子那颗少女之心。可能的结果是,叶子绝望了,叶子自卑了,叶子退缩了。或许叶子并未绝望,她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无比勇敢无比坚强。她希望已经高大了的我能够主动地许下爱的诺言。
    叶子没有抓住那次机会,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叶子可能是过于相信我们过去的感情了。我们有着坚实的两小无猜的基础,我们有着许多朦朦胧胧的爱……刘文韬可能是世上最忘恩负义的人了。
那年中秋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我极伤感地写了一首诗:
    美丽的姑娘像苹果一样,
    你可知你在谁的心上?
    你可知有个少年在为你不眠,
    你可知有个少年在为你忧伤?
    不眠的少年心事重重,
    忧伤的少年泪雨成行。
    那少年多想对你说:
    我爱你呀好姑娘。
    按后来的文学眼光看,诗歌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但在盛行顺口溜的年月,这就实在是好诗了。
    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诗中的姑娘是哪一个人。我写这首诗的时候,两张苹果脸在我眼前交替闪现,但我不可能把它交给叶子了。
    我把那首诗给了英儿。我说这是我写的诗你看看像不像诗。英儿极快地接过,极快地放进兜里说:明天再告诉你像不像诗。
    第二天她给了我一封信,满满的三页。其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我觉得特激动特幸福。
    我和英儿相恋了。我当然觉得非常甜蜜非常幸福。但有的时候我的心也会疼,我知道疼的那部分装着叶子。我同样知道,即使叶子抓住了那次机会,我仍会有一部分的心疼,因为那里装着英儿。

一缕槐香


    当初选定这所房子的时候,我媳妇是颇为反对的,原因极简单:正对着阳台的地方近近地长了一棵树,势在必然地要遮挡住许多的阳光。我说:恰恰有了这棵树,才好。因为那是一棵槐树。
    在那之前,我几乎跑遍了县城内外所有的开发小区,但都觉得不甚如意,都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但我并不太明了缺的是什么。即便在那个五月的晴日,我怅然若失地从故居前面经过的时候,也还是没有意识到所失为何物。其实,所谓的故居早已不存在了。那个在小时候看来很大的两进四合院,已经被一栋楼房取代了。然后我继续西行,步出城外。这里的城,当然指的是旧时的概念,因为现在那里早已没了内外的分别;或者以规模而言,如今的城边早已超越了旧时的界限。
    而原来,过了那个两进四合院,便是一堵厚重且残缺的城墙了。但现在,它们也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些楼。当我从那座车水马龙的桥上跨过已经面目皆非的“护城河”后,那缕淡淡的香味就遥远地飘来,幽幽地侵袭在心了。遥远的尽头是记忆中四合院里的一棵粗大的槐树,那么,袭人之香便是源自树上的槐花了。依香而寻,果然就在那个已经竣工的小区里发现了一棵
槐树。
    是的,这槐香确已是十分地久远了,久远得即便是在记忆里也已经被尘封了,倘没有剧烈的激荡,或许连自己也不会知道,原来在记忆里还有那么大的一棵槐树呢。但这却不是我的过错。在我十八岁从那个四合院里依依离去之后,槐花之香先是缓缓地逝去,后来就在高楼遍地起的时候,干脆就和四合院们串通了,一起在这个小城悄然消失,几乎无影无综了。四合院倒也罢了,槐树却是招惹谁了?关键是取而代之的所谓的洋槐,在我的观念里根本不是槐!不仅是它们太像了一株株规矩的盆景,主要是它们根本发不出那令人心动的花香!
    我不知道在这片不小的小区里何以孤独地留下了这么一棵树,因为树虽高挺,但并不粗壮,也就是说并没有“古”到文物的程度。或许是小区的设计者也有着一段“槐情”?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他。当下也便知道,原来四处寻找的理想之所就是这花香之地了。
    其实,那花香并不十分地芬芳,只淡淡地在空气中缭绕;花色也不甚娇艳,除了根部极淡的一点绿,就是模糊的一片白了;花型更谈不上美丽,花朵之小,似可粒称,许多的粒串成一嘟噜,一丛丛地散布于绿叶之间。但是轮廓却好,树冠之上,嫩绿丛中那一片片班驳的白,很像是稀稀落落地撒了些五月雪,让人感动;那一缕淡香也是有着极强的浸透力的,不仅能浸入心肺,且一经浸入就永久地留存在心了。
    住进去后果然心境极好,散漫的思绪也纷纷回归,都聚到阳台前的槐树之上了。虽然早过了花开时节,但记忆里的槐花却在一丛丛地开放。便回复了写作的欲望,浸在记忆的花香里,写出一篇篇发生在槐树下的故事。
    但即便在我写完了几个四合院的故事,并且几乎把大院里的所有人物都想了几遍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想起要写一写哑巴姐这么一个人。在那个大院里,她太不重要了,太缺乏故事了,以至于连我这样一个极富人文情怀的人也记不起她来。直至有一天,一个苍老的叫卖声在楼前艰辛地响起,记忆里极小的一个角落才被激活了。毫无疑问,那声音是遥远的有些熟悉的。我走到阳台上向外望去,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槐树下,一边望着我所在的楼,一边悠长地喊:“谁买卫生纸——”便一下子认出她来:是四合院时的杨大妈。但记忆或想象却又爬过杨大妈脸上的褶皱,直达四合院里的槐树之下:在那里,或坐或站,哑巴姐在消磨着似乎无边的岁月。
    尽管这篇小说主要是为哑巴姐而做的,但她显然是不能独立成篇的:前面说了,她太缺乏故事了。但这并不表明她在我的记忆里便不重要。一些遥远的记忆现在已经比较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在那棵树下,哑巴姐是我由幼年而童年而少年成长过程中,目击最多的证人!或许这便是我对哑巴姐比别人多着一分关怀和牵挂的根本原因。我在树下演绎的故事,或许哑巴姐记住的远比我要多,因为我那种片段式的记忆类型让我只记得了与叶子有关的几件往事。
    这便是说,记忆里与叶子的相识其实是有第三者在场的。那个第三者当然就是哑巴姐。这也就是说,在那一天我也同时认识了哑巴姐。这里的相识和认识是指“有记忆”而言的。因为在那一天之前,我肯定都见到过她们——我是在我家搬到四合院之后出生的,怎么可能会没见到过她们呢?但我的记忆未做储存,所以自然不能算是认识。而她们真正在我的记忆里存档,我认为是从那天开始的,所以,认识或者相识都是始于那一天。
    我说过,我的记忆力的发育较一般人要晚一些,或者比普通人要差一些,因为我对八岁以前的事几乎毫无记忆。仅有的一点模糊的印象,或者凭了十岁的时候还未完全杜绝的生理现象推断,在八岁之前我几乎天天尿床。
    认识叶子和哑巴姐同样与我的尿床有关。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五月的早晨,八岁的我抱着一条有湿迹的褥子,十分沮丧和紧张地从北屋走出来,然后飞快地晾到院里的一根横贯东西的铁丝上。褥子上的湿迹立刻升腾出一股童子便的味道,把从院子一角弥漫过来的槐花的淡香迎头拦回。我心生惭愧,惶惶地往回走,却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回头看时,见一个与我大小相仿的女孩儿,正在我的褥子前好奇地看上面潇洒的印迹,很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作。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我是仔细地看过院里的动静,确信无人之后才出屋的。女孩儿似乎是看懂了,因为她开始笑了。我羞愧难当,飞似地逃了。
    那个女孩儿便是叶子。
    糟糕的是在我逃回屋子的同时,原本是沉寂的院落忽然之间变得热闹非凡了。我趴到窗户上向外看,便看到了一幅动着的景致:褥子前,叶子在咯咯地抿着嘴笑;在院落东南角的槐树下,一个邋遢的女人一边拍掌一边哇哇大笑。那笑声很是怪异,哭似的;树上的一群麻雀因此受惊而逃,碰了一些槐花瓣零星雨般落下。
    这个女人便是哑巴姐。显然,在我晾褥子的时候她就在槐树下了。但我并没注意到她,或者以她的不重要来说,我可能根本不在乎她,我忽略她可能已有八年之久。但因为她目睹了我的尴尬,目睹了我与叶子的相识,从此之后,我将开始在乎她了。
    我就是这样同时认识或者相识了叶子和哑巴姐。
    关于我和叶子之间两小无猜的童年的友谊,和青梅竹马的少年的恋情,在《模糊的初恋》一篇里已有详尽的叙述,但因为有关对哑巴姐片段的记忆多是依附在我和叶子的故事里,所以,虽然本篇主要是写哑巴姐,但通常都绕不开叶子。
    叶子并不是大院里的正式成员。她是我家房东大婶的外甥女,每年都要来这里串亲戚,住上一些时日。实际上叶子比我小着两岁,但看上去她并不比我矮。不仅如此,在那天之后不久,她的身高竟然超过了我,直至在我的青春期到来之前都是如此。对这个现象我后来才分析明白:在那天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看到叶子便害臊,并且叶子总是在小伙伴面前充当我的保护人的角色,因而总使我有一种弱小的感觉;而总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儿面前感到羞臊,同时还要受她保护,势必会加重我的弱小感,因而势在必然地会影响到我正常的发育成长。这一点对我和叶子模糊之恋的结果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影响。
    哑巴姐则是大院里的标准居民。说到这里,便很有必要叙述一下大院的基本情况。大院其实是由两个院落组成的,前院的北房成了两院的分界线,正中的一间却开做通道,将两院有机地连在了一起。两院房屋的格局也大致相仿:正面是七间青砖北房,东西两侧分列矮一些的各三间厢房。不同的一点是:后院的西南角上多了三间更矮的耳房,与之相对应的东南角上则依次列着两间露天的厕所,一棵粗大的槐树,一盘墩实的碾子。
    在大院里,哑巴姐家似乎永远都是最贫穷的。哑巴姐的爹杨大爷原本是住在这个院落的耳房里,给大院的主人做着长工,那应该是比贫农还要贫穷的雇农了。后来,人民翻身做了主人,这个大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便是由一个主人变成了多个主人。杨大爷也摇身一变而成为主人之一,三间东厢房真正成了他的个人财产。能拥有几间房产是在杨大爷的梦里才可能发生的事, 但在那个春天却活生生地呈在他的眼前了。杨大爷会怎的?杨大爷能怎的?就只有涕泪交加地谢过政府,又惴惴不安地向要搬进耳房的原主人致歉:东家,你说这多不合适呀,要不我还是住耳房吧。
    当时年龄应该还小的哑巴姐就坐在槐树之下。大院的人好像谁都不知道或者不记得哑巴姐究竟有多大。从我记得她开始,哑巴姐好像永远是那么一副不年轻而且丑陋而且邋遢但是无忧无虑的样子。那些故事发生的时候,哑巴姐当然也会兴奋的,但那种兴奋和她看地上的蚂蚁搬家不会有多大区别。所以平静之后,哑巴姐依旧是漠然或欣喜地坐在树下,观地上昆虫姿态,看天空行云变幻。那似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和主题。
    但大院的变迁还是给哑巴姐的生活带来了变化,那便是院子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便有了一茬接一茬的孩子们在哑巴姐的眼前玩耍、成长。
    连着许多日子,窗外没有响起杨大妈那苍凉的“卖卫生纸” 的声音。心底开始隐隐地泛起些忧虑。
    我跟母亲说:我想跟您去看看杨大妈。
    母亲说:你早该去看了。你赵大婶都挑你了。
    赵大婶是我家原来的房东,现在依旧与杨大妈做着不远的邻居。
    便与母亲先去看了赵大婶,然后一起去了杨大妈的家。
    杨大妈病了,正躺在床上指点着哑巴姐煎药。见我们去了,杨大妈就挣扎着坐起来,捉了母亲的手说:她刘婶来了。然后又攥了我的手说:这是老五吧。我鼻子酸酸地说:是,杨大妈,我是老五。
    杨大妈进一步地变得苍老了。
    以后很长的一段光阴便被定格在槐树下和碾盘上了。在这张图片里,哑巴姐永远都是主角;或者倘以映衬我和叶子的背景而言,哑巴姐则永远是道具里的一部分:在夏天或者春秋的一轮太阳之下,哑巴姐大多是坐在槐树下的一块花岗岩上,享受着一片惬意的荫凉;而在冬天,哑巴姐通常都是坐在碾盘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我和叶子便是在这个背景下不断成长,演绎了一大段两小无猜的快乐时光。她每年都要来姨家几次,每次都要住上几天;而且越是到接近青春期的时候越是来得频繁,且住得时间更长。
    对于孩子们来说,哑巴姐固然不重要,但并不完全是多余。许多的时候,她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加到我们的游戏中来。比如捉迷藏,那个寻找的人不是要先以手蒙眼面墙数数吗?那会儿哑巴姐常常是要被委托做监督的;或者当大院里没有其他伙伴的时候,你也许只能走到哑巴姐的近前,和她一起戏耍地上的各种昆虫。
    但哑巴姐本身也常常成为孩子们戏耍的对象,这种现象到了我们这一拨的时候便发展得更为严重。或许是外面的局势太过动荡的缘故,有一段时间大院里的家长们都不让我们到街上玩,便只好在院里消磨着似乎无尽的时光。本就单调的游戏被频繁地重复,难免显得乏味,便很需要换换形式,调节一下。最好的形式和调节莫过于开哑巴姐的恶作剧了。结果是哑巴姐不分哭笑地哇哇大叫让大家开心不已。
    恶作剧有好多种,但我记得我只用过其中的一种,并且只用过一次。我天生的善性让我很早就对哑巴姐的境遇抱有由浅而深的同情,我怎么忍心去开哑巴姐的恶作剧呢?惟一的那次也是哑巴姐过错在先。那是在腊月里一片温和的阳光之下,哑巴姐坐在碾盘上看我和叶子放爆竹。我们把大约寸长的鞭炮从挂鞭上拆下一些,零星着放,这样,有限的鞭炮就可以放得持久了。我计划用两、三挂鞭“持久”至大年三十,余下的三、五挂就可以在过年时“尽情”挥霍了。因为叶子的缘故,那天我很是大方地多拆下了一些,并且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让叶子多放一些。爆竹声在大院里零星地响起,院外的空间里也有鞭炮或远或近或稀或密地呼应,我和叶子认为那是我们放的爆竹引领来的,因而很是兴奋。但是我们的兴致很快便被哑巴姐破坏了,因为她把我们放在碾盘上的半挂鞭一次性点着了。当我们回头看时,哑巴姐已经在哇哇大笑了。我十分愤怒,所以也未觉出还有什么进一步的异常。我记得当时我是骂了她一句什么粗话的,那或许是我第一次骂人。但是以往一贯坚定站在我一边的叶子这一次却没有响应我,不但不响应,而且还箭一般离开我,向哑巴姐直射过去,同时大叫:“快松手!快扔了!”我这才发现,原来哑巴姐是把那半挂鞭炮攥在手里放的。哑巴姐是听不到声音的,但她的手一定觉到了疼痛,所以这时候她的哇哇大笑实际上已经变成呵呵大哭了。是叶子打落了她手上剩余的爆竹,因为她已经完全被吓傻了;或者说她被吓得更傻了。
    但此时的我仍然愤恨不已,一边解恨地说:该!一边向哑巴姐做了一个动作:迅速地用脚在地上囫囵地划了一个圆圈,恨恨地往圈中心吐了一口痰,然后再狠狠地踏上一只脚。我常看见院里的伙伴们向哑巴姐做这个动作,而哑巴姐也每每都会大怒,哇哇大叫地追逐对她不恭的人们。伙伴们一边大笑一边四散而逃,因为这一刻的哑巴姐已经不见一丝平日的温和,倘若被她抓住了,通常都会被她修理一顿,只好大哭,把谁家的家长哭出来平息事端为止。但家长在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向着哑巴姐的,即便是哑巴姐的母亲杨大妈见了,也会一反往日的慈祥,指桑骂槐地说伙伴们欺负人。所以我猜想那动作定是十分地粗俗了,但究竟怎的粗俗便不知晓了。我是第一次向哑巴姐做这个动作,但我竟然没有逃跑;而哑巴姐也竟然第一次没有发怒。或许她知道是她惹了事端吧,所以她只是握了自己的手呵呵地哭。倒是叶子很生气,却是对我:就半挂鞭你至于吗?她要是懂能在自己手里放吗?你怎么也不看看她的手崩成什么样儿了?
    叶子一下子让我惭愧了。
    是呵,此前我母亲不是一再训诫我,不能欺负哑巴姐,说一个残废人够可怜的吗。而且,叶子和我总嫌院里的孩子太过淘气,常常是与哑巴姐一起玩耍的。于是我惴惴不安走向哑巴姐,说:对不起哑巴姐。虽然我知道她听不到,可还是真切地那么说了;不仅那么说了,而且还轻轻拿过她的手来看。哑巴姐的手被炮药崩得黑乎乎的,略有些肿。现在我想:幸亏那时生活太过艰难,不然像后来日子好转以后那样,可劲儿买大而响的爆竹,那哑巴姐可就惨透了。不知为什么,虽然哑巴姐伤得并不厉害,但我还是莫名地哭了。我记得叶子也哭了。
    杨大妈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哑巴姐始终在漠然地看着我。她终于显出些老态了,而原来我认为,树下的哑巴姐是永远不会老的。哑巴姐显然是认出我了,因为煎完药,她也过来捉了我的一只手,咿咿哇哇地说着什么,一边向里屋走。杨大妈说:这个傻东西,她是让你跟她上里屋说话。我只好跟她去了。
    进了里屋,哑巴姐放了我的手,开始用手比划跟我“说话”。但我发现,我已经“听”不懂或者看不懂她的话了;我在这方面的“语言”功能已经完全退化了。对此,哑巴姐显然有些不解,也就更加着急,嘴里便更多了咿里哇拉的声音。哑巴姐忽然快步出屋,片刻又回,手里已有了一片槐树的叶子。我恍然似有所悟。我估计她是在问关于叶子的什么吧。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这会儿我已经热泪盈眶了。
    大院里的日子似乎永远都在做着简单的重复,如同槐树秋天叶落,春天又绿,继而槐花灿然开放,继而叶子珊然而来。但我知道,在不知不觉之间,内容其实已悄然有变,并且开始加速了。
    由童年而至懵懂少年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那年我在树下背诵课本上的一篇古文,却很久也背不顺畅。这现象于我是极不正常的。我便躁躁地弃书于碾盘之上,开始查找反常之源。那天的天空很好,很蓝;云也很好,很白;才返回不久的燕子正在做着各式的飞翔。日头在城墙上方明朗地悬着,洒进半院金色的光芒。大院里很是寂静,只有我和哑巴姐各自坐在碾盘和花岗岩上。并且大院里还飞舞了几只勤奋的蜜蜂,把空气穿梭出一股淡淡的芬芳。抬头看时,一树槐花正开得烂漫。原来让我躁乱的就是这花香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在这树下,必定是还有一个叶子和我相伴的。她怎么不如以前来得勤了呢?
    哑巴姐竟然能够猜得我的心事。她用哑语问我:叶子没来吗?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不是通用的哑语,如果是的话她又是跟谁学的呢?奇怪的是我当时竟然能够“听”懂这种语言,并且也会使用,因为我记得当时我热着脸“说”:别捣乱,没看我正学习吗?
    直到槐花开得最盛时才又见到了叶子的影子。我突然觉得叶子好像变了许多似的。但究竟变了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那时候我并未注意到叶子身体方面的变化。我只是觉得叶子好像来得少了;不仅来得少了,而且话也少了许多;不仅话少了许多,而且好像也不如以前快活了。譬如说这一次,槐花都开成这样了才来,而且只对我低声打过招呼,便索性去和哑巴姐一起摘树上的槐花了——往年,这是我和叶子两个人的功课呵。
    我心里很是气恼,但表面上却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一篇课文吟咏得抑扬顿挫。叶子呢,开始应该也是开心的吧,因为她是一边唱着歌子一边在摘着槐花。但是随着我的吟咏越加朗朗,叶子的歌声便渐渐委顿了,终至杳杳。然后便有小朵的槐花向我袭来。我知道是叶子所为,于是我让读书声更加嘹亮。身后的花“弹”已由轻渐重,显然是换成了枝杈。我洋洋得意地回过头来,装做不耐烦地说:干嘛?我看见叶子泪汪两眼,对我怒目而视。我的心几乎就要软化成水了,嘴上却还在做着有理的嘟囔:干嘛?你不是和她玩儿得很开心吗?还理我干嘛?叶子显然是真的恼了。她从哑巴姐的手里接过更粗的一枝,用力向我投过来——显然,她的“弹药”都是哑巴姐按叶子的旨意提供的。问题不在叶子和哑巴姐,而在于我根本没躲。我可能是没太在意这一团花软之物,也或者是躲避不及,更或者是我根本就不想躲闪。于是,那一丛模糊的槐花便旋转着扑面而来,并且在击中我面门的一刹那,及时地修正了它自身的角度,让最具攻击性的断杈处与我的右脸蛋儿做结实之吻。我觉得满脸都有点疼,似乎倒是眼睛更甚,因为有些附属的花叶扫到了它们。所以我首先捂住的是眼睛。叶子可能是被吓着了,因为她没有首先检讨“射击手”的责任,反而重声责备“弹药手”:你怎么拿这么大的东西给我?你干脆给我一根棍子得了!明知道哑巴姐听不见,嚷这么大声是说给我听吗?但接下来叶子又啊了一声,却是失声叫的,然后人就到了我的跟前,一只手就摸上了我的脸蛋儿。叶子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打你,但我不是故意要把你打成这样儿。叶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哽咽,更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意识到右脸蛋儿那里可能有了点问题,便拿开叶子的手,自己摸了摸:脸皮破了一点,血流了一点。我安慰叶子,说:没事!但是叶子用手摸着我的脸,索性哭得更加欢畅了。叶子,你把我也给哭难受了你知道不知道?
    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以前,我的脸上仅在左边有着一个酒窝;右脸蛋儿呢,却是浑圆一体。后来虽有叶子的一次掐伤,但印记并不怎么明显。这一次伤愈后,恰在上次的印记上覆盖了一个极小的疤痕,笑的时候带动了周边的肌肉,极似对称的另一个酒窝!
    回去的路上,母亲自感叹,说杨大妈真是命苦,说哑巴姐真是可怜;说要是哑巴姐死在杨大妈之前还好,要是杨大妈先不在了哑巴姐可怎么活呢。我隐约地记得,在大院的时候便听到过类似的话,不仅是母亲和赵大婶,其他的长辈好像也都说过。但那会儿我不可能关注这些话。我当时觉得他们说的内容离我非常遥远,而且离哑巴姐也很遥远。
    翻身做了主人的杨大爷并没有摆脱贫穷,那是因为那个年代本身就是贫穷的;但到后来社会逐渐地变得活跃了,而杨大妈仍然不能脱贫,那或许就是哑巴姐的拖累了。不知什么缘故,在那个普遍多子多女的年代,杨大爷两口子就只是养了哑巴姐一个。也许是他们见头一个便是个残疾,担心以后的也不会健康?抑或是贫苦的日子让他们不忍心再多添一个苦难的生命?
    但贫穷也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是坏事。譬如杨大爷便是因为贫穷而被信任,进而在公社的时候当了生产队长;又进而在老了一些的时候不做生产队长了,转而被挑选成贫下中农的代表,进了县城的小学。在那年月,这是何等地荣光呵!但是杨大爷一家的日子依旧还是原来的日子,杨大妈依旧要迈着缠足的步伐去地里劳作、挣工分;不同的是,杨大爷每天都要去学校,给师生们做忆苦思甜的报告,但也还是挣工分。
    哑巴姐也依旧在槐树下悠悠地过着似乎不知忧愁的岁月。作为人,她对生活有过美好的憧憬吗?作为女人,她对婚姻有过神情的向往吗?这些都无从知晓。但我听母亲说过,杨大妈是为哑巴姐操过一回心的。她跟杨大爷商量,趁他在学校做着贫下中农的代表,也趁知识分子正在接受着再教育,好歹找个教师把闺女嫁了。但杨大爷一口回绝了,他说一是不能干以权谋私的事,二是不能做坑害无辜男人的事。所以,哑巴姐的命运终究没得改变,她注定是要把自己的一生与父母缚在一起了。
    但现在呢?杨大妈已经很老了,而且又抱病在身。哑巴姐却还是一副不知愁苦的样子。不知道自己今后日子的愁苦,却还在惦记着大院时的玩伴,这就更加地让人忧虑和伤感。
    我心事重重,垂首而行。
    后来才明白,叶子和我几乎是同时告别了两小无猜的时光,一起向欲说已羞的少年进发了。跑得勤时尚无意,来得少时已有情。因为在本篇叶子并不太重要的缘故,这里就不再叙述后来叶子和我是如何地向朦胧的初恋演进,又如何地羞怯误事与天不凑巧,如何地有情人终不成眷属。反正,一场模糊之恋终是在树下戛然而止了。那些情景,基本上都有哑巴姐为证。
    我没料到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说的意思可能是指我竟然要高中毕业了,也可能是指在叶子之外,我与一个女同学的关系竟然也有了朦胧的爱意。但无论是叶子还是那个女同学,都远不明朗。糟糕的是叶子在那段时间里愈加来得少了,就是说关键的时候我见不到她。更糟糕的是,我父亲的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家竟忽然便要搬走了。
    在那个已过去了大半的花季里,我站在树下,忧伤地淋着花瓣的雨。是的,经过了等待与失望之后,烦恼已决然而去,无际的忧伤却漫天而来。哑巴姐坐在花岗岩上,关切地注视着我。我忽然发现自己已不再忽视她了。或许是此时我太孤独无依了吧。我破天荒地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大部分是关于我和叶子的,一小部分是关于我和女同学的,是用嘴说的。我知道她听不见,我并不需要她回应我什么。我说:可是叶子现在怎的不来了呢?关键是我判断不出她是不是爱我呀。可是我却感觉得到女同学是爱我的。所以叶子不来我只好选择女同学了。最后我是比划着“说”的:我要离开这个大院了,我要离开这棵槐树了。但哑巴姐好像竟然连前面的也听懂了,因为她的表情也有些忧伤了。然后,我早有预谋地拿出毛笔和墨水,在哑巴姐家的外墙壁上,悬腕题诗:
    去年今日此院中,
    人面槐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槐花依旧笑春风!
    写时,哑巴姐已经呜咽有声了;写毕,我也是泪流满面了。
    生于大院,长于大院,快活于大院,谁想到十八岁时却是潸然离去,而且这一去便是与大院的永别了。三年后,大院被夷为平地,然后拔地另起了一座楼厦,原来的住家都被政府补贴了搬到城墙外的新房里去了。
    杨大爷在迁出大院后第二年便死了,舍下了杨大妈与哑巴姐继续过着更为艰难的日子。杨大妈先是卖了几年的菜,后来许是年龄越发大了,而卖蔬菜终究是要用些力气的行当,便改推了一辆哄小孩儿的车,满盛了一捆捆的卫生纸,在小城里四处叫卖。但是我很少看到过她,更没有见到过哑巴姐。我只是偶尔在母亲那里间或听到一点她们母女的情况。母亲与我家原来的房东始终保持着比较密切的交往,因而很是知道原大院居民的消息。但我却很少过问,因为每每想起或提及大院,依旧会让我惆怅和感伤。而且,即便是提起在我意识里并不重要的哑巴姐,也会让我莫名地有些忧虑。
    终于,杨大妈死了。哑巴姐也死了。而且哑巴姐是先于杨大妈一天死的。关于哑巴姐的死因母亲和赵大婶是有过猜疑的,几乎从不生病的哑巴姐怎么会走在杨大妈的前面了呢?但一边猜疑着一边却说:这样也好,这样挺好。
    是的,这样也好,这样挺好。不这样又是哪样呢?
    我有些不太愿意欣赏窗前的槐了。但是再不经意,夏的葱绿总是要入眼,秋的落叶也难免临窗,而且春时的芳香那是无法阻挡的呵。
    又是五月,又是槐花淡淡香。

满院槐花

去年今日此院中,
人面槐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槐花依旧笑春风。


    大家还记得这首诗吧?那是我家迁出四合院时我在哑巴姐家外墙壁上题的。虽然明显有盗版之嫌,但我认为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真情的诗作了。倘若你看过此前的《初恋槐花》和《一缕槐香》,也许会质疑题诗的具体时间:为什么时间不统一呢?我说过,我这个人记忆力并不太好,属于片段式类型。不过我以为,究竟是题于初中还是高中毕业,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在墙上题了,而且题的时候还泪流满面。如果非要明确时间,那就以后来的叙述为准吧,因为越到后来,我的记忆反而越发清晰了。
    现在,真正难以确认的是,诗中的“人面”到底指我还是在说叶子?倘若作诗时是一种现代时态,那么“人面”当是指叶子;假如是将来时,那便应该是在指我了。但无论“人面”是谁,一些潜在的意思已经有些清晰了,那便是一段模糊之恋已经走到了尽头,因为另一段明朗的恋情已经上演了。
    其实,并非我一人,叶子和她的表妹平儿同样有此困惑。
    平儿是除了哑巴姐之外知道我和叶子朦胧恋情最多的人,自然对那首情诗格外关注。房东大婶一家与我家一直关系密切,即使在我家搬出四合院乃至又衍生出若干个小家庭之后,两家仍然坚持常年来往,密切如初。那年正月初几的时候,房东大婶带平儿来看我母亲,正好我也在。那时候平儿也已经结婚了,所以说起过去的话题也不用那么羞涩了。绕来说去,就引到那首情诗上去了。平儿问我:那首诗写得真好,可“人面”指的是谁呢?平儿自然知道“人面”不是指她,但毕竟那两个人与她有关。所以,平儿的问话里更多的是一种惋惜。我说:也说不好具体是哪一个,也可能就是一张虚拟的人脸。我是故做轻松地说的,甚至还笑了一下,但我的一半心房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大家知道,那里是装了叶子的。既然我故做轻松,平儿也轻描淡写,她说:可是哑巴姐告诉我“说”,你写的时候哭了;而且叶子每一次看它也会伤心地哭一回。
    我的半颗心就痛得厉害了。
    尽管诗里弥漫了浓郁的诀别意味,但我知道,我终究需要最后一次面对叶子。爱情第一幕虽然已近尾声,但终究是需要谢一次幕才能下场的。
    搬出四合院当年的腊月,我陪母亲重返大院,看望房东大婶。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正谋划发奋图强,准备高考复习呢。所以,我更希望早一点见到叶子,了却那一段模糊的恋情。按以往的规律,这是最有可能与叶子不期而遇的日子。母亲当然不会知道我乐意陪她前往的内情。
    叶子果然在那里。一进院,我就看到了槐下的叶子和平儿。两个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一见我们,都怔了一下。当然是平儿先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打招呼:哎呦这不是刘大妈么?然后冲屋里喊:妈,我刘大妈来了!待大婶快步迎出来,平儿才捉了我的手道:哎呦这不是五哥也来了么?好像才发现我似的。但她的话似乎不单是对我说的,因为我看见她说话的时候冲叶子挤了一下眼,而且话里多了一个韵味颇丰的“也”字。叶子显然没有平儿的好心情,她只是和我母亲打过招呼,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随在平儿身后进屋了。
    母亲和大婶聊得很投机,有时候甚至两个人都热泪盈眶了。我们几个晚辈儿几乎插不上什么话,尤其是我和叶子,或许各有心事的缘故,都垂首枯坐,感觉很是难受。很快,叶子找了一个不被注意的当口,先出屋去了。按以前的默契,过一会儿我也会找个借口出去寻她的。但现在,我已经不属于这个院落了,我怎么好意思走出屋去?而且,一想到我来的目的而叶子可能还浑然不知,我的一颗心和两条腿都异常沉重。倒是平儿似乎比我还要着急,在给我倒水的时候冲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也出屋去了。我心里很乱,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我不知道出去会不会好一点。正这样煎熬着,平儿在院里喊我,说五哥你出来一下。我出去的时候大婶说:这疯丫头,你五哥喝点水都不让喝塌实了。母亲没说什么,但我发现她的目光里有些警觉。
    平儿和叶子果然都在树下。但槐树在无花无叶的季节自然显得有些凋零,而且我发现在我离去的半年多里,大院也显得有些荒凉了。我家住的北屋迅速地破旧下去,而哑巴姐家的三间耳房早在前年地震时已经毁坏了,只剩两堵残墙,一面维系着与平儿家的连接,一面勉力展示着我的槐花诗作。我尽量平缓地走过去,问碾旁的平儿:叫我做什么?我这么一问,一边的叶子脸色就更加阴沉了。平儿道:
叫你出来放松一下呗,你跟两个大人也说不上话,难道不难受么?我心里叹了一声,自知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好受了。
    平儿敷衍一会儿就离开了。平儿显然是在为我和叶子创造一片私密的空间,可惜的是平儿的红娘做得有些迟了。
    叶子依旧冷着脸,依旧是过去耍小性子的模样。若在以往,此时便需要我百般地哄劝了。但是现在我还能够那么做么?叶子今天是注定要欢乐不起来了。
    可是叶子,我怎么舍得你难过!
    叶子可能是觉察到情况有些反常了,因为她开始不时焦躁地跺脚了。我设计了半天开场白,可是第一句话就愚蠢至极。我说:叶子,你现在还好吧?叶子立刻抓住了话柄,说:你看我现在好么?你明知道我现在心情很糟糕,你不安慰就得了,还要问我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就流下泪来。但我再也不能过去拉她胳膊摇她肩膀哄她了。
    我说:叶子,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叶子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呗,管我哭不哭干吗?
    我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叶子,我真的不想惹你伤心,可是有一句话又不得不说。
    叶子有些紧张了。
    我终于狠下心来,轻轻地说:叶子,你忘了我吧。
    叶子怔住了,懵懂地望着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还是发现叶子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很快便苍白了。
    我说:忘了我吧。
    我心痛欲裂,但还是转过身决然而去。
    几乎在所有的时候,叶子的脸都是生动的,一如我在《初恋槐花》中形容的那样, 如一枚白里透红的苹果,因而那一刻的苍白就深深地印在记忆里,且不时地刺痛当初的那段铁石心肠。愧痛难当时,便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刘文韬你混蛋!刘文韬你是大混蛋!
    那个素以有情有义著称的刘文韬可能是天底下最薄情寡义的人了。难道不是么?或许当时叶子已经陷入到困境里了,但她并未绝望,她只是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刘文韬的
身上,希望他无比勇敢无比坚强,希望已经高大了的他能够主动地许下爱的诺言。叶子十分相信他们过去的感情,毕竟他们有着坚实的两小无猜的基础,有着许多朦朦胧胧的爱恋。她肯定正苦于寻找由模糊向明朗过渡的办法。但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再见面时情形就急转直下了:那个由叶子精心训导而成的少年已经决意要离她而去了,而且正与一个叫英儿的女同学携手并肩踏上初恋的舞台。可是,在那方幽深的四合院里,在那棵茁壮的槐树之下,他们曾经演绎过多少动人的故事啊。在看似高潮就要上演的时候,随着男主人公轻轻的一句“忘了我吧”,全剧便戛然而止了。
    这是多么自欺欺人、多么昭然若揭、多么苍白多么残忍的一句话呀!
    “忘了我吧”是什么意思呢?
    叶子第二天就是这么问我的:你说的“忘了我吧”是什么意思呢?
    从槐下逃离之后,叶子那张苍白的脸便在我脑海中定格了,挥之不去;我的半颗心也疼痛难当,仿佛已经在滴血了。我既心疼叶子,又担心叶子。
    第二天一早,平儿就来敲我家的门了。我给她开了门,很是有些紧张。不知平儿几时学会了周旋,先和我母亲说些亲热的话,才转而问我:五哥,我想买个字典,你说什么字典好?我说这得看你是要简易的还是什么了。平儿说:你这么说等于我白问了,我是不知道什么好才问你的。干脆你跟我去一趟书店帮我选吧。大妈,让五哥跟我去了啊。也不待我母亲应允,就拉了我的手在母亲狐疑的目光里出门去了。
    一出门我便急急地问:平儿,你一早来找我真是要买字典么?
    平儿边走边道:谁还有心思买字典?跟你们着急还急不过来呢。
    我心里慌慌地跳:跟谁着急啊,是叶子么?叶子怎么了?是谁招她了?
    平儿冷笑了一声:那就应该问你了!你们走了以后,叶子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有人的时候,她就坐在炉前烤火,楞楞的谁也不理,衣服快煳了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时候,就在碾子那儿对着墙上你写的诗发呆。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她了?
    我听出平儿并不了解多少,所以就敷衍她说:没、没怎么她呀?她和你说什么了么?平儿说:任我怎么问她也不肯说,问得急了,才见她摇着头说,“明白了”,也不知道她明白什么了。五哥,你们俩之间到底怎么了?
    我说:也没怎么,她那种小性子你还不知道,不定是我哪句话惹她不高兴了。平儿,是她叫你找我的么?
    平儿道:也是也不是。我说我找五哥问问去。她说,找也没用了,不过找来也好,我想最后问他几句话呢。
    我的新家与平儿家相距并不很远,急匆匆地走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但这二十分钟于我却是一种难捱的煎熬:我有些紧张,有些担心。
    平儿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好,也不知她把她哥哥们和大婶都遣到哪去了。平儿径直回屋去了,诺大的院子里便只有我和叶子,准备进行最后的诀别。我发现叶子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红晕,至少不那么苍白了,这让我心安了许多。看来叶子已经从一轮剧烈的震荡中解脱出来了。但是叶子的沉静仍然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样的叶子到底不是先前的叶子,我觉得好像一夜之间她身上便消失了许多东西。但是我又能怎样呢?叶子似乎也不指望我能怎样,她只是有些疑惑需要解一下,或者澄清一下。所以沉静了一会儿叶子终于就问了:你说的“忘了我吧”是什么意思呢?虽是轻轻的一问,但于我却不啻拂晓时的雄鸡一唱,天下大白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我那句话是如此直白,直白得让过去的一切朦胧都昭然若揭了。
    这是恋人分手时主动离去的一方通常要说的一句话,几乎是不约而同或者无师自通吧。过后想起来,我虽无意照搬,但其实这句话我和叶子却是同时听过的。大约在一年多以前吧,似乎是个冬日——因为只有在那个季节才得农闲,就近插队的四哥才能在家歇几天,他的女朋友才能来我家竭力讨好我
母亲。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四哥的女朋友,来我家次数多了就是女朋友么?何况我从来也不关心这些事情。但叶子只见了两次便很快做出了判断:她就是你四哥的对象。叶子显然比我更加关注他们关系的进展。比如这一次,四哥的对象来了,我自觉在屋里有些多余,便独自躲到地震棚里看书去了——那是夏天地震时搭的,过后却没有拆除。不一会儿,叶子也钻了进来,而且并不为与我独处一棚而难为情。她一进来就抢下我的书,不让我再看:这个时候你还能看下书去,我真是服了你了。我问这时候怎么了?叶子说:你怎么就不关心关心你四哥呢?你怎么就不帮帮他对象呢?我一头雾水地问:他们怎么了?需要我帮什么?叶子叹了口气,说:见过粗心的,但没见过这么粗心的——你没发现你四哥和他对象要吹了么?我惊奇地看了叶子一眼,说:你可真是神了,这也能看出来么?叶子说你爱信不信。我说为什么?叶子说:这不明摆着的么?你妈不同意。我说为什么不同意呢?叶子的回答就有些愤然了:是啊,凭什么反对呀?不就是人家是农业户你家是非农户么?——门不当户不对呗!我说有那么严重么?但仔细一盘点,就不得不佩服叶子的精细了。不是怎的?母亲哪一次给人家好脸子了?这一次不是连一句话也不回人家么?但我并不完全认为是什么户口的问题,母亲那么在意她是农村户口么?但显然叶子的判断是对的。因为天近黄昏的时候,我从棚子的缝隙看见四哥的对象从我家夺门而出,脸上挂着不堪羞辱
的悲愤,也不知母亲或四哥对她说了什么。她出门的时候动作凌厉,但越往外走,就步履沉重了,这就让我四哥有足够的时间在地震棚处追上她。棚子里,我和叶子可以清晰地听见她剧烈的喘息和四哥无奈的叹息。很久,才听她问我四哥:你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么?又是很久,才听见我四哥无力的声音:你、你忘了我吧。
    母亲果然嫌弃四哥的对象是农民;四哥果然迫于母亲的压力而选择了放弃。
    在此之前,工农概念在我的脑子里极为淡薄。我认为它们离我非常遥远,遥远得根本不成为障碍,因此这件事并没有让我受到足够的震撼,甚至没有产生多少迫在眉睫的联想。但叶子对这一幕肯定印象深刻,因为她知道,初中一毕业她也将休学务农了。棚外一幕因工农差别导致的爱情悲剧肯定会强烈而残酷地折磨叶子那颗少女之心。后来才忆起,其实叶子当时就有些发呆,脸色也有些苍白。一句“你忘了我吧”,不仅终止了四哥与那个女朋友的一段情缘,而且也让一对少年的情种在正要破土而出的关键时刻遭受无情的摧残,按后来的结果看,几乎就是灭顶之灾了。正是从那一次以后,叶子来平儿家串亲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叶子勇敢无畏天真爽朗的个性也随之逐渐消失。而我此后移情英儿,是否也与那一幕有潜移默化的关联?我说不清,我只知道每当在心里思谋与叶子结果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一张威严的脸。
    叶子那样地问了我,却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那句话的意思天下人都明白。所以,静了许久之后,叶子开始幽幽地自己叙说了:其实你自己也不明白那句话的全部意思。你只知道要表达以后的意思,却一点也没意识到,其实这句话更多地是在表示从前,表示从前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的一种关系。为这个,我心里反而塌实了,因为以前我也不确定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有那种关系。至于说将来,我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尤其是你四哥和他对象那件事,也让我不敢对你抱什么幻想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
么一天的,但我希望这一天不要那么剧烈,不要那么心痛。所以这一年多来我就控制自己少来这里,我想也许彼此见面少了,慢慢的什么也就淡了。过去,我们是模糊着亲近到了一起;以后,我们再模糊着疏远开来,各自留些模糊的记忆,那不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么?可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忘了我吧”,这不等于是在提醒么?这不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这不等于是拿刀子捅人的心么……
    叶子的话让我满脸羞愧。
    叶子已经泪流满面了,但她仍旧喃喃不休:不过这样挑明地说开了也好,要不然模糊一辈子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来也会有些憋屈。好了,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说完了;第二个问题呢,你来之前我还想着要问的,就是你究竟为什么要“忘了我”呢?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还有,墙上这首诗里的“人面”究竟指的是谁?但是我现在不想问了,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或者说我已经有些懂了。好了,我现在说完了,我也不需要你再说什么了。
    叶子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而我也的确说不出什么,因为我嗓子那里已经痒痒地哽咽了。
    叶子决然地背过身去,说:你走吧。
    我可以走了,但我两腿沉重,迈不开步伐。其情其景,极似豫剧《朝阳沟》中逃在回城路上的银环,进退维谷。而且,那一段哀婉的腔调真的就在心底幽幽地唱响了:满眼的好庄稼,我看也看不够;朝阳沟噢,朝阳沟噢,朝阳沟今年又是大丰收……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棵槐树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那年的五月,我意外地收到一封平儿的来信。信里说:这个月她三哥要结婚了,倘若五哥在家多好,肯定是要去接亲的。平儿说她家在城外盖了新房,并且已经搬过去了。旧房子呢,有用的东西就拆过去,剩下的就荒在那里,等着公家统一规划。那棵树还好好地长在原来的地方,公家说也许规划里不碍事的,也给折了价。现在,槐花正在开放,而且今年的花开得特别多,也特别香。但是一院子的人都散去了,再也没有赏花的人了……
    我特地从学校赶回来,参加了平儿三哥的婚礼。我先于母亲赶到大婶家,想着是要帮忙做点事。但大婶拉了我的手,什么也不让我做:你都大学生了,什么也不用做,你来了大婶就高兴。看来,那个四合院里出来一个大学生,也让大婶感觉到了许多骄傲。
    我没有见到叶子。
    实际上我一到大婶家就在人群中搜寻叶子。我不知道我是怕见到还是希望见到叶子。平儿告诉我说,叶子快生孩子了,所以不能来了。
    我大吃一惊。
    按平儿所说的推断,叶子在十七岁的时候就迅速地嫁给了一个大她八岁的男人,并且迅速地在十八岁的时候怀孕待产!
    我心情糟糕极了,自觉与身边的氛围很不协调,便悄悄地从人团中走出来,转进奉安古城里去了。但此时的奉安县城差不多已经消失了所有的古韵,而新的气象还没有形成。眼下的奉安一片狼籍,大部分的旧房都拆毁了,仿佛才经了一场浩劫,几乎就要变成一座废墟了。站在生养了我十八年的“四合院”里举目环望,心中自是无限苍凉:所有的房子都拆了,有用的砖石和木料显然各被主家取走,只留下一堆堆的废土。哑巴姐家的厢房,因为是土坯房,毫无再用价值,所以反倒有一堵孤零零地立着,但它上面的那首诗已经斑驳不堪了。在我心里,它已经是一处文物遗迹了。它前面的那盘碾子依旧静静地卧着,显然大婶们日后的生活里将不再需要它了。那棵槐树却是越发茁壮了,正将一树败落的花撒满“庭院”。感觉上是小城正下着一场五月的雪;看上去呢,昔日的四合院是葬在槐花里了。
    在看平儿来信的时候,我曾经很为这棵槐树感到庆幸。但实际上它也没能活过多久。仅仅在半年后,它就被认为是有碍规划,终是被砍伐了。这是后话了。
    还是回到满是落花的“四合院”里吧,回到写有“人面槐花”的残墙之前吧。在高过我头顶一米的树干上,一道不起眼的疤痕最后一次刺痛了我的心。泪眼模糊,依稀又见童年景象——在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一对童男童女在玩儿一种娶媳妇的游戏。女孩儿头插两串槐花准备要嫁了,但男孩儿认为他们都还太小,不宜嫁娶的。女孩儿生气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男孩儿登在碾盘上,用一把斧子在树干上比划了一个成人的高度,然后用力砍出一道痕迹,信誓旦旦地说:等我们长到这么高的时候!为此,他们还用手拉钩盟誓。然后,他们就开始认真地成长,不断地去接近成人的高度。但是,他们发现,他们永远也追不上树上的刻度,因为那道树疤也在不断地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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