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文明的诗性观照——简评谷地的诗(张同吾)
早在100年前,随着美国工业文明的崛起,诗人惠特曼就预感到将有新诗人以新思路和新语境,为新时代歌唱。不久被称之为“芝加哥三人团”的桑德堡、林赛和马斯特,便以崭新的姿态、磅礴的气势讴歌现代工业文明。在他们眼中,一切物质文明的成果都是受动的,惟有人是能动的,人类创造了速度,便凭借着速度飞翔,他们在赞美速度和拓宽三维空间的同时,更加赞美人的意志、智慧和力量。这是悖离田园牧歌的一次诗歌革命,因此我们便不会苛责他们诗意的简单和表象。100年后的中国出现了一次历史性飞跃,科学发展和工业文明以神话般的奇迹,呈现出云蒸霞蔚的气象。时代呼唤我国诗人们以知性和人性相统一的诗性感觉,去揭示我国工业文明的精髓,从而体现时代精神,表现人性光彩,近读谷地的诗,让我鲜明地感觉到,这种诗性开掘确有广阔疆域。
谷地在华北油田工作和生活了20多年,青春伴随着阳光和月光一起行走,地下的石油和他体内的血液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交融,而且他是以诗人秉赋和诗性感觉投射于生活体验,才能迸发创作灵感,在他所营造的意象之中,蕴涵崭新的审美意识和价值取向。所以在他眼中,石油是“一个黑皮肤的孩子/鼓胀的腱肌里/藏着一千颗/太阳//十指像火炬熊熊燃烧/挥去黑夜与寒冷//双臂如钻塔耸入云端/伸手便能捉住月亮”(《开放的石油》)。这种浪漫情怀,源于他对石油的深层感悟,才能体认到石油独有的价值和魅力:那些流动的黑色,能幻化出琼楼玉宇、鲜花、白鸽和太阳,“我们站在黑色的源头/看高楼如积木一样/拆砌堆垒/看 鲜花如火焰一样/升升熄熄/看 鸽群如思恋一样/飞来飞往/看 阳光如海水一样/潮起潮落”(《黑色情结》)。只有石油人对石油的深挚热爱,才会说“那山和我们之间/几千年没有回声/我们交流感情的方式/是血液与血液的/奔涌”(《古潜山》)。于是他便以不可按捺的激情,赞美石油人的胆魄、智慧和力量:“我们是一群火鸟飞越流动的沙丘/鲜红的工装是一颗颗太阳”,“塔里木河流不到的地方/我们却坚信:另一条河在内部涨潮/黑色梦长满有力的翅膀/夜夜飞出千万只凤凰”(《大漠红焰》)。如果说谷地写石油的诗是鲜活灵动的,那么他写石油人的精神器宇则是雄浑豪壮的:“也许在生命的内部/早就种下一颗火种/为沉沉的地火/照出一条穿越的道路”(《地火》);于是便有“燃烧的手掌紧握刹把/冬季的金属也在发烫/情绪传导的频率/正和这一群钢铁合拍”。他们的喜悦来自“渴望比钻进更重要/在千米之下/古潜山钟乳石/会发出只有我们听得懂的回响”(《渴望》)。勘探石油是流动的队伍,像候鸟一样《在季节的边缘》迁徙,“朝前望去/整个风景就是一条溪谷/我们没有后路/只有壮烈地向前走//越过这个寒冷的季节/便深入到另一个/季节的颜色之中”,“那时站在平台上/敲击钻杆的声音/明亮如春天的阳光/响遍整个平原”。由于对石油热爱至深,使诗的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它的每一条沟壑/在我们的手掌/都能找到对应的纹理/它的每一座峰峦在我们的躯体/都能找到相应的骨骼”(《山的回响》)。这不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般的物我两忘,而是我即石油、石油即我的主客相融。
谷地深深懂得,石油的命运是同祖国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我们以石油的名义,为祖国祝福》:“我们深入到更深的深层/去贴近您脚下黑色的河流/我们攀登上更高的高度/去贴近您头顶绚丽的云朵/祖国有高度/我们才能高昂起头/祖国有广度/我们才能视野开阔”。他同样懂得祖国的命运与世纪伟人邓小平的《设计》紧密相连。这首诗没有平板的陈叙,而是紧紧抓住“从法国学艺的锉刀”:“锉刀的一面/是粗犷豪放的线条/是战争的滚滚硝烟//你用锉刀的另一面/用细致复杂的纹理/设计经济和平与富裕”,真是伟绩卓然性格昭然。谷地的艺术风格,既有直抒胸臆的激越豪放,又有营造意象的美妙灵动;既有坚硬的骨骼,又有柔软的情肠;既有许多黑色意象闪烁黑色光芒,又有许多白雪覆盖绿波荡漾;既有现实主义的入魂入骨,又有象征意味的余韵深长。
工业文明是一柄双刃剑,它凝聚着人类的智慧,标示着工具理性和物质文明的提升,然而伴随着物化趋势和金钱效应的膨胀,便急剧地生发环境被污染、树木被砍伐,江河已干涸,有良知的诗人为之痛心疾首:“船,死了/安葬在淀底/黑泥堆垒为坟丘/船听鱼子在泥中呻吟/是那样微弱但是震耳欲聋//汛期 昨日无雨今日又无雨/村民走到村头/船坟头点燃纸香/青烟叠幻出细雨/醒来都是泪水”(《船坟》)。还有《船歌》《环境》《一些树被砍了头》等篇什,都含悲惋之情悲慨之风。“我们挥动右手/右手如开山的刀斧/创造一切/我们挥动左手/左手如流行的瘟疫/窒息一切/在我们放声大笑时/同样在放声大哭”(《处境》。诗人既不是巫师又不是天使,他只是用良知启示良知。人类该怎样尊重自我、尊重生灵、尊重自然。
谷地的诗没有类型化的赞美或批判,他努力摆脱了平庸和肤泛,以自己的审美发现撞击人的心灵,所以他能在一本又一本诗集出版之后诗名遐迩。如果他能摆脱书写节日的模式和书写“狂草与湘音”的套式,如果他更讲求语言的简约和熨帖,他的诗就会更有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