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汪曾祺(张守仁)
汪老笑道:“我故意搞了一组数字游戏。‘铜壶煮三江’,是受到苏东坡诗词的启发,其中‘人一走,茶就凉’,也是数字概念,它表示零。”
在我四十多年的编辑生涯中,面对有几位大家的稿子,只有欣赏的份儿,他们的文本严谨得不能动一个字,比如邓拓、孙犁、汪曾祺。
自从拜读了汪老的《受戒》、《大淖纪事》后,我多次央请他给《十月》写稿。我发现,就是萝卜白菜,他也写得异常精彩。我曾编发过他的一篇散文《萝卜》。他从从容容,娓娓道来,谈及高邮家乡的杨花萝卜、萝卜丝饼如何好吃,说北京人用小萝卜片氽羊肉汤,味道如何鲜美。他说一位台湾女作家访问他,他亲自下厨,给她端出一道干贝炖萝卜,吃得她赞不绝口。说天津人吃萝卜要喝热茶,这是当地风俗。写到四川沙汀的小说《淘金记》里描述邢么吵吵每天用牙巴骨熬白萝卜,吃得一家人脸上油光发亮。还提到爱伦堡小说里写几个艺术家吃萝卜蘸奶油,喝伏特加,别有风味。还写到他在美国爱荷华中心附近韩国人开的菜铺里买到几个“心里美”萝卜,拿回寓所一吃,味道和北京一切开嘎嘣脆的“心里美”差远了。他随随便便地写下去,我饶有兴味地读下去。一直读到“日本人爱吃萝卜,好像是煮熟蘸酱吃的”,文章戛然而止。我深感遗憾,嫌它太短了。读完了,欣赏完了,也就编完了。那不是工作,是美餐一顿的享受。
其实,在旅游途中或到外地讲学或开笔会,跟汪老共住一室,深夜无拘无束神聊,更来劲。
记得1991年4月,作家朋友们在冯牧率领下,组团去云南采风。我们在下关市游了洱海,参观了蝴蝶泉等,回到宾馆脱衣就寝。汪老靠在床栏上神秘又得意地对我说,他写过几篇论述烹饪的文章,是《中国烹饪》杂志的特约撰稿人。他说他爱吃苏北家乡的醉螃蟹、上海的黄田螺、北京天桥的豆汁、天津的烩海羊(烩海参、螃蟹、羊肉)、昆明的过桥米线和汽锅鸡。他像神农尝百草似的,什么东西都想尝一尝。他认为名厨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不能墨守成规,要不断创新,做出新菜、新味来。照着菜谱做菜,绝没有出息。比如油条,你把它剪成一段一段,中间嵌入拌有榨菜、葱花的肉末,再放到油锅里煎,捞出来就特别好吃。这种菜不妨叫做“夹馅回锅油条”,对此他要申请专利权。
有一次我和汪老到南方水乡讲学,傍晚散步,我看见湖边青郁浓密的芦苇荡,就对汪老说:我不是京剧迷,但对您执笔写的《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那段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特别欣赏,铭记不忘。汪老手里夹着一支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笑道:“你对这段唱词别看得太认真。我在那里故意搞了一组数字游戏。‘铜壶煮三江’,是受到苏东坡诗词的启发,其中‘人一走,茶就凉’,也是数字概念,它表示零。”
他这样一讲,更使我吃了一惊。我说:“没有诗词修养、旧学功夫,是写不出这段唱词的。您的古文底子是怎样打下的呢?”
汪老看了一眼宽阔的湖面,回忆着遥远的童年,说:我祖父汪嘉勋是清朝末年的拔贡,特别宠爱我。从小就督促我握笔描红、背古文。到了小学五年级他亲自给我讲《论语》,叫我多练毛笔字。祖父说:“你要耐心,把基础打好了,够你受用一辈子呢。”我小学高年级、初中写的作文,老是被老师批“甲上”,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我13岁那年写了一篇八股文,祖父见了叹息道:“如果在清朝,你完全可以中一个秀才。”老爷子见我有了长进,就赠我他收藏的几本名贵碑帖和一方紫色端砚。
我想:汪老文好、字好、诗好,兼擅丹青,被人称为当代最后一位文人作家,这是因为天资聪颖的他从小就受到了书香门第的熏陶。
汪老在《七十抒怀》中写道:“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在我和汪老多年接触中,发觉他嗜酒嗜烟。我对他日常生活爱好的概括是:“每饭不离酒,香烟常在手。”
汪老爱喝酒。他十几岁就和父亲对坐饮酒。父亲抽烟时拿出两支,一支给儿子,一支给自己,真可谓“多年父子成兄弟”。
那次到云南旅游采风,不论中餐、晚餐,一路上汪老都要喝酒提神。他似乎白酒、米酒、啤酒、洋酒都喝,并不挑剔。他只要抿一口,就能鉴别酒的产地和质量。一瓶威士忌端上来,他尝一尝,就能品出是法国的还是美国的产品。到了玉溪卷烟厂,攀登红塔山时,汪老崴了脚,从此脚上敷了草药,缠裹了绷带,拄杖跛行。于是我搀扶他,和他同桌就餐。席间,他喝了一口白酒,旋又把酒倒在缠着纱布的脚上,“足饮”起来。我感到纳闷,问他:“您为什么不仅嘴喝,还让脚喝呢?”他笑道:“这样可以杀菌。”
汪老喝酒史上,有一桩轶事:上世纪四十年代,有一次在昆明联大,他喝得烂醉,像个醉汉似的,昏坐在路边。沈从文那天晚上从一地方演讲回来,看见前边有个人影,以为是个从沦陷区来的难民,生了病,不能动弹。走近一看,原来是他的学生汪曾祺喝醉了。他连忙叫了两个学生搀扶着他的得意高足回到住处,给他灌了好多酽茶,他才清醒过来。
汪老还是位烟精。一支烟,他用手摸一摸,即可知道制作工艺水平如何。捏一捏,蹴一蹴,看一看,闻一闻,就可评定烟的质量。他给《十月》写过一篇《烟赋》,说纪晓岚嗜烟,是一边吸着烟,一边校读《四库全书》的。汪老爱吸“红塔山”,为之赋五言打油诗一首:“玉溪好风日,兹土偏宜烟。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
游星云湖、抚仙湖那天晚上,汪老喝了酒,面色红紫,容光焕发,呈微醺状。额上的皱纹也就展开了,谈话就多起来了。高洪波、李林栋、李迪、高伟等作家聚集在我房间里听汪老聊文学创作。汪老说,早年他写的作品,在半年之内大都能背出来。《沙家浜》剧本在打字过程中,有一场戏的稿子丢失了,打字员急得团团转,汪老居然从该场戏第一个字一直背到最后一个字。之所以能背,他说是由于文章有内在的韵律。他说:要随时随地注意用文学语言描写所见到的生活现象。我下放到张家口劳动住羊舍时,外面有一带树墙,夜班火车驶过时,车窗里的灯光一一照射在树墙上。怎么描述这种现象呢?在《羊舍一夕》中是这样写的,“车窗蜜黄的灯光一一照射在树墙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你总觉得会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
汪老应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邀请作演讲,题目就是“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由此可见他对语言的重视。汪老认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的魅力首先在于语言。在他的小说中,你会看到这样的句子:“失眠的霓虹灯在上海的夜空燃烧着。”“马儿严肃地咀嚼着草料。”他觉得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还认为不能把语言和思想内容剥离开。语言不能像橘子皮那样,从果肉内容上剥下来。
知道我喜欢写散文,汪老说:写散文应克制,不要像小姑娘的感情那么泛滥。老头写情书,总归不自然。有的散文家的作品像一团火,熊熊燃烧,但看完空空洞洞,留不下什么印象。没有坎坷,没有痛苦,便写不出来好文章。散文不能落入俗套,要平易自然。我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像家常便话、写家信那样,切忌拿腔拿调。当然也可以工笔、繁密,像何其芳的《画梦录》,别有风采,但那是另一种秾丽的花,我写不出来。
住在一起的日子多了,我和汪老相处得很随便。南方天热,每天都要在宾馆里洗澡、换衣。汪老洗衣速度极快,三四件衣服,搓巴搓巴就洗完了。我问:“您怎么比我还洗得快呢?”他回答:“见水为净,去掉点汗渍味即可。”我偷偷检查过他洗的衣服,翻看衣领和袖口,发现洁净度比我高。汪老在1957年因对人事部门提了点建议被打成右派,下到张家口农科所劳动,在艰苦的塞外练出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三年困难时期,当地的马铃薯价值突然提高,故农科所十分重视马铃薯的品种、质量、退化等问题。汪老会画画,农科所就交给他画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的任务。他到城里买了颜料纸笔,回来到薯田里掐了把花枝,插在玻璃瓶里,对着实物画。马铃薯花一落,薯块成熟,就挖出来,放到桌上临摹。画完,埋进火里烤。烤熟了,就吃。这时他想起凡·高的名画《吃土豆的人们》,不禁哑然失笑。这部《中国马铃薯图谱》,像他的恩师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样,是被迫改行后创作的一部奇书——遗憾的是它的原稿在农科所“文革”中毁掉了。
汪老的诗、书、画,秀逸婉约,故索求者甚多。我发觉他分对象,区别男女,相应地或赠字,或送画,或赋诗。他送给宗璞的画是一幅墨叶红花的牡丹。但也有例外,男作家邓友梅名字中因有一个“梅”字,他画了一幅铁杆梅花相赠。树干树枝是墨染,梅花是白色。有一次乘车参观崇文区百工坊,坐在我身边的友梅告诉我:“汪曾祺曾送给我一幅画,画中夹着一个字条,上写:‘你结婚大喜我没送礼,送别的难免俗,乱涂一画权作为贺礼。画虽不好,用料却奇特。你猜猜梅花是用什么颜料点的?猜对了,我请吃冰糖肘子……’我跟韩舞燕猜了两个月也没猜出来。”我问友梅:“那到底用的是什么颜料?”友梅说:“汪老后来告诉我——牙膏!”
汪老除了大学时代对西方近现代哲学、现代派文学有过某种短暂的心仪之外,他一生主要受到了儒、释、道三家的影响。他自己在一首四言诗里就说过:“有何思想?实近儒家。”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从他的许多小说中可以感受得到。他对佛学颇有研究,作品从最初的《复仇》到他后来的名篇《受戒》,经常写到寺庙、小庵、禅房、斋戒、经文。汪老年轻时爱读《庄子》,受到过老庄的熏染,一生自自然然,随遇而安,把事情看得很淡。
像汪曾祺这种才子型的文人作家,如此可爱的老头儿,只能孕育于特定的时代背景、特殊的家庭环境以及西南联大那样特别自由的教育方式。此等人物,往而不再,永逝矣。这是中国文坛的遗憾,但这是属于历史的、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