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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可道 非常道——评李娟《羊道·春牧场》(白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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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艺报
作者:白 烨
发布时间:2013-01-04

  曾以《九篇雪》《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等散文作品引起文坛广泛瞩目的新疆女作家李娟,自2011年起开始系列散文作品《羊道》的酝酿与写作。如今,这部大型系列散文作品《羊道》,分为《春牧场》《浅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这种如“井喷”一般的散文写作的激情爆发,近年来相当少见,值得人们认真予以关注。

  洋洋洒洒40余万字的《羊道》,拉开了架势来写新疆北部地区的牧民转场——群羊迁徙和牧羊之道,使“羊道”成为一个平中有奇、寓繁于简的象征符号。系列散文中的《羊道·春牧场》,在原生态的素朴平实之中,别有一种异样的冲击。借用这里的“道”字,套用老子的名言,我想说:“羊可道,非常道”。

  李娟曾在《羊道·春牧场》的“自序”里交代:“对我来说,这场写作颇具意义。它不仅为我积累下眼下的40万字,更是自己的一次深刻体验和重要成长。”其实,“羊道”之于李娟,委实使她在散文创作上实现了一次华丽转身;“羊道”之于文坛,当属散文百花园地盛开了一朵娇娆奇葩。

  散文写作,一向有“形散神不散”,“言近意不浅”的说法。但要在写作中真正做到这些,又殊为不易。近年来的散文写作,在写法上确实有不少新的进取,一些作品也在艺术上取得了醒目的成就,但经营过甚者时有所见,矫饰过度者也屡见不鲜,真正让人轻松进入又流连忘返的作品,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之下,李娟的“羊道”在看似平凡之中,着实显示出了它的不平凡。她在写作中“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意的描述”。

  “我深深地克制自我,顺从扎可拜妈妈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其间,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这种零距离的写作姿态,使她不再是所写生活的旁观者,而是所写生活的介入者,因而她所写出来的,并非是他人生活的转述,而是自己经见的记述。因此,你可以说“羊道”是文学性散文,也可以说“羊道”是纪实性笔记。新的姿态与新的文体,就这样在李娟的散文写作中一并诞生,水乳交融。在这里,对象与自我既有的隔膜,生活与写作常有的界限,都被跨越了,也被打通了。这是李娟的“羊道”所以独具特色、卓尔不群的最大根由。

  用感觉统领一切,以白描呈现感觉,化冗琐为简约,又以简约寄寓丰繁,是李娟写作“羊道”时所格外在意和特别追求的,这也是她的作品看来平实实则丰润的重要诀窍。优秀的文学创作,向来都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结合的产物,也即英国美学家莱夫·贝尔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李娟的“羊道”,便是散文写作方面“有意味的形式”的代表性文本。她不增不减地描写对象本身,不矫不饰地呈现事象本体。让“羊道”的天然自在状态在不加打扰的自然延伸之中,自己表白自己,自然呈现自然。我们也因而看到,哈萨克族人扎可拜妈妈一家在疆北草原一次次的转场过程之中,驼队与羊群的艰难跋涉,家人之间的分工合作,邻里之间的相互走动,以及作者自己作为其中一员的适应与劳作、感喟与兴叹。

  散文中徐徐展开的,有人与羊的相互依存、人与自然的相互眷顾、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温暖。吉尔阿特、塔门尔图、冬库尔,这些“羊道”上的一个个驿站,虽然只是扎可拜妈妈一家人转场迁徙中的匆匆过客,但每一处又都留下了跋涉前行的鲜明足迹与余热不散的生命体温,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记忆。这其中,李娟自己与卡西等哈族兄弟姐妹并不顺畅的多语对话,错漏百出的相互沟通与彼此会意,不同的人出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生活方式的彼此碰撞与相互磨合,李娟自己从不适应到适应,再到乐在其中的情形,这些连同那总在路上的日常生活,总有惊喜的种种发现,都充满了意外的新鲜、异样的情味。

  应当说,关于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的生活形态与具体的生存方式,“羊道”几乎是作了巨细无遗的情景复现与原样传真的真实描述,尤其是勤劳善良的扎可拜妈妈、顶天立地的斯马胡力弟弟、吃苦耐劳的卡西妹妹,乃至尽力而为的李娟自己,都以各自的形象与性情,给人们留下了立体化的如刀砍斧凿一般的深刻印象。而由此和盘托出的和藏而不露的牧羊之道、为人之道、生活之道、人生之道,因为新旧杂陈,又变亦不变,更是丰盈而醇厚,令人兴味盎然,引人深长思之。这是民族种群之一类,生活现实之一种,但又是那么的自带光彩,那么的清新诱人。

  适应着“记录生活”的内在需要,李娟的文笔是极其简洁、异常素朴的,但这种简洁素朴,却像一壶上好的清茶,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醇厚宜人。描景状物,用语相当洗练,毫不拖泥带水,却因浸渍着情感,内含着情味,充满了一种律动感,乃至生命感。如“遥远的孤独的羊群缓缓地漫延在半山坡上,倾斜的天空光洁而清脆”,“我搂着羊羔向远处张望,一行大雁正缓慢、浩荡地经过天空,等远行的雁阵完全飞过之后,天空一片空白,饥渴不已。”而涉及到人际与人事,李娟的笔下,便在看似不经意之中,暗含了一种殷殷可感的人文关怀。如描述转场时的小羊与小孩得到的同等的照顾:“转场的时候,过于弱小的羊羔都是放在马背上前进的。我曾见过最动人的情景是:一只红色彩漆摇篮里躺着一个婴儿和一只羊羔。揭开摇篮上盖着的毯子,两颗小脑袋并排着一起探了出来。”

  此外,夹叙夹议的感喟,则更是言简而意赅。如“我们伴随了羊的成长,羊也伴随了我们的生活”,“牧人和羊之间,难道只有生存的互依关系吗?不是的,他们还是互为见证者”,“搬家不仅仅是一场离开和一场到达,更是一场庆典,是一场重要的传统仪式,是一个节日。”这些话语,在看似素朴、直白之中,包孕着启人思忖的哲理与引人遐想的意向,称得上是表述以一当十,内蕴既深且厚,收到的显然是以少胜多的艺术奇效。

  李娟独辟蹊径的“羊道”书写,把她个人的散文写作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给整体的散文创作别开了新的生面。同时,李娟的写作也带给人们诸多有益的启迪——生活与文学的关系、写作者与被写者的关系、实写与虚写的关系、素朴与丰赡的关系等等——这些现实性的文学问题,是人们在读李娟的散文作品时自然而然联想到的。以此为鉴,我们不妨反省自己的状态、反观当下的创作。经由凸显生活而凸显自我,又经由凸显自我而超越自我,这便是李娟散文的个人性意义带给我们的对文学意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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