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民间故事讲述趋势
伴随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民间故事的讲述与传承仍是中华大地上许多村镇社区的生活内容与方式,不过也在悄然发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变化。
都镇湾隶属于湖北省西南部的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这里不仅民间故事多,而且故事讲述人多,他们讲述的故事内容丰富、类型多样、旨趣各异、地方知识凸显、民族特色鲜明。“都镇湾故事”2008年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孙家香、李国新是该国家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另有省级传承人4人、市级传承人6人。都镇湾还被评为“宜昌市首批非物质文化保护之乡”和“长阳县民族民间传统文化生态保护区” 。
《都镇湾故事》一共采录、整理、刊出民间故事331则,并列出未收入书中的主要故事篇目249则,主要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特别是21世纪以来传讲的故事,较为系统、全面地记录和呈现了当下都镇湾地区民间故事及其讲述面貌,它的出版是搜集、整理都镇湾故事,摸清、记录故事传承人现状,不断充实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资源数据库的标志性成果之一。
故事讲述内容生活化
《都镇湾故事》按照广义民间故事的概念,分列出神话、传说和狭义的民间故事三大类。具有神圣叙事性质的神话仅有两篇—— 《神龙造天、造地、造人》和《洪水泡天》 ,分别讲述“天地形成、人类起源”和“洪水泡天、人类重生”的远古时期的事情。但从叙事的情节来看,生活气息浓郁。比如《神龙造天、造地、造人》中讲到“阳龙在天上游荡,常用双眼察看阴龙的活动,睁得又大又圆的那只眼睛就是太阳,半睁半闭的那只眼睛就是月亮” 。 《洪水泡天》开头便讲管束不住儿女的老婆婆病了,“儿女们问她想吃什么?老婆婆想请雷公老爷把那些横儿子治一下,就说:‘我想吃的东西,你们弄不来,听说世间只有雷公肉最好吃。 ’儿子们说:‘我们弄得来! ’ ”这一情景就是民间普通百姓生活的写照。
《都镇湾故事》中的传说包括风物习俗传说和动植物传说两大类,故事包括地名故事、人物故事、嫁匠故事、幻想故事、生活故事、鬼狐精怪故事、笑话等类别。这些传说故事大多源于现实生活,即便带有神秘、神奇色彩的鬼狐精怪故事、嫁匠故事、风俗传说等,也褪去了些许诡秘与奇妙,更强调与民众实际生活的关联与互动。例如,与巫术密切相关的嫁匠故事一般讲述眼见耳闻的人、事、物,并不注重对嫁术的详尽描摹和解释,而是侧重对生活事实的描写和事件结果的陈述,增强了“故事生活”的真实性,制造了亦真亦幻的叙事美感。
《都镇湾故事》中的“老巴子精” 、“老巴子还情” 、“孕虎”和“老巴子报仇”等故事,均将神圣的信仰对象世俗化、人性化,它们善恶分明、知恩图报,极具人的性情,不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膜拜对象,而是就活跃在土家人的身边,与他们发生着亲密的关系。
故事讲述形态主干化
都镇湾人讲这些故事遵循该类型故事的基本结构框架,在叙事中情节推进极快,不作过多的描述和解释,重在说明事实,并不“节外生枝” ,进而造就出故事精干明晰的特点。比如,“做好事延寿”讲到一个富人命中只有六十岁,他便出门游玩散心,途中他为人修桥、捐钱、解困,到了六十大寿时,他因做好事而躲过劫难,活了高寿。故事的讲述原本可以在许多情节上展开刻画和描写,如描述主人公的富有,但讲述人只用了“他有蛮大的家产”这样的短短数语来表达;主人公出游路上做的三件好事也可详尽地叙述和描摹,不过讲述人却采取平铺直叙的手法,毫不“多费口舌” 。又如,“勤俭”这则故事由五个情节单元构成:一户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勤快,一个会持家;老人在的时候,两弟兄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日子红红火火;老人去世,两弟兄相互指责,闹着分家;分开过的两弟兄很快败了家,结果发现“勤”与“俭”缺一不可;悔悟的两弟兄又一起过日子,发了家。讲述人的着重点是讲明勤俭的道理,因而对于故事情节的叙述并不强调事件过程的精细描述,只讲完故事的基本情节即可。整则“勤俭”故事的讲述仅用了328个字。这在《都镇湾故事》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截取传统民间故事的某一片段或个别情节进行讲述,乃至夸大,是故事讲述形态主干化的极致表现,即碎片化。譬如,“孟姜女寻夫”故事开篇便从万喜良被征去修万里长城,孟姜女千里寻夫讲起,对传统经典的孟姜女故事前半部分的情节没有提及。“孟姜女寻夫”集中讲述孟姜女在长城滴血验亲以及与秦始皇斗争的情节。“甘罗赶考”更是言简意赅,只讲他进京赶考,与考官对对子的情节,寥寥数语凸显他的机警聪慧。这种主干化、碎片化的讲述倾向反映了当下都镇湾人对民间故事本身的认知和理解,以及他们在信息化时代对于叙事传统的选择性接受、传承与讲述。
故事讲述目的娱乐化
与其他许许多多中国大地上的村镇社区一样,都镇湾受到现代化浪潮的强烈冲击,都镇湾人的生活发生着巨大变化,尤其在思想意识领域,这必然影响着他们的民间故事讲述。在传统社会,民间口头叙事是都镇湾人接受教育、传播知识的重要渠道,如今这种功能逐渐削弱,人们更多地追求故事讲述的娱乐化。在《都镇湾故事》中,笑话一类就占有75篇,故事的主人公有丈夫与妻子、儿子与父亲、先生与学生、老板与顾客、县官与百姓、亲家、兄弟、书生、道士等,发生他们身上的事情关涉到日常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且讲述多描画细小之事与生活片段,如“喝酒”“吹灯”“写信”“学说话”“闹洞房”“信禁忌”等,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都镇湾人讲述故事的类别取向。随着物质资料的丰富、交通条件的便利、文化水平的提高,都镇湾人能主动、有效地掌控自己的生活,对神灵鬼怪故事、奇异幻想故事、隐秘巫术故事等不再笃信不疑,讲述渐少,即使讲述,也常以轻松、幽默的口吻展开,他们更倾向于贴近真实生活的故事表述。
于快捷、单调和聚会时间相对减少的生活条件下,都镇湾人讲故事偏重于对故事整体的观照和故事核心的把握,愈加强调和寻求一份内心的愉悦与快感。所以,诙谐、调侃、幽默是诸多故事讲述的情感基调和叙事风格。比如,“三姨佬”系列故事是都镇湾人颇钟爱的一类,属于“三女婿”故事的范畴。这里的“三姨佬”不但有“呆”“傻”物质,更有自己独立的品格。在当地,“姨佬”是一种他称,即出嫁的姊妹对彼此丈夫的称呼,因而故事中的人物角色是同辈的平等关系,故事讲述人又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和立场来叙述故事,因此,在都镇湾,不论“三姨佬祝寿”的故事,还是“三姨佬纠葛”的故事,抑或“三姨妹助夫”的故事,其叙事重点都放在“赞四句” 、比才华、嘲弄人的情节上,进而抖露笑料,令人捧腹。
社会生活的变迁最终导致了民间口头叙事的变化,都镇湾人现实感强、生活气息浓、情节推进快、语言简练凝练的故事讲述特征正鲜明而深刻地昭示了当代中国民间故事讲述与传承的发展趋势。多样化影视节目的引入,多样化传播媒体的介入,人员流动速度的加快,以及不同文化交流碰撞的频繁发生,使得人们对于故事讲述的诉求也更趋于生活化、信息化和娱乐化。只有正视这种趋势和倾向,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当下民众对于民间故事的择取、传讲和创新,才能更真切地体悟故事讲述人及听众在口头叙事中享受的乐趣,才能将民间故事的保护和传承真正导向活跃着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