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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每一个深刻的灵魂都需要一张面具 ——张洁的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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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光明日报》2017年6月16日
作者:兴安
发布时间:2022-02-08

作家张洁画画的出发点与众不同,她无关闲情逸致,也非文学写作之余的填充和映衬;她画画完全是发自内心的需要,一种对现状的反抗,是一个将多半生献给文学并被无数荣誉压身的写作者对文学乃至文字这种表述工具的怀疑、失望与反省。应该不是巧合,她将她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取名《无字》,虽洋洋九十万言,却通篇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表述的痛苦与绝望。当沉默比言说更有力量的时候,它得出的结论绝不是对言说的否定,而是守护。在她剔除了几篇自认为早年的不满意之作,比如《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小说曾经家喻户晓,至少影响了中国的两代人——并从电脑上删除了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之后,张洁决定终止写作,彻底与文坛告别,开始她单纯而无旁骛的油画创作生涯。评论家李敬泽曾把这种决绝看作是《无字》之后的“无字”,“在《无字》之后,张洁用画、用线条和色彩与这个世界对话……”但我以为,这与其说是与世界的对话,毋宁说是张洁对世界的缄默,她希望用无声的具象与抽象远离这个世界的喧嚣和浮华。所以,我把张洁的选择当作是她在文学/文字之后,发现并找到的另一种表述或存在方式。

因为最早看张洁画画,并与她有过多次的交流,我对张洁的油画作品有一定的了解。如果用传统的题材分类,张洁的作品可分为风景、静物、动物和人物肖像等。但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都没有标题,只以时间标注和英文签名,这也正应了她“无字”化的本意。在她的所有作品中,自画像无疑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最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和解读。我们知道,在西洋绘画史上,自画像占据了非常特殊的位置。从丢勒到伦勃朗,从卡拉瓦乔到蒙克,从珂勒惠支到弗里达无不如是。而梵高的自画像尤为重要,假如梵高没有画过自画像,便不是现在的梵高,他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艺术家也是不可想象的。当然,张洁的自画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自画像,而是更接近现当代意义上的自画像。所以,她很少承认或者强调哪一幅是自画像,她更倾向用“肖像画”这个词,而且她尽力淡化肖像的写实性,以及面孔与创作者的近似度。

张洁的自画像我印象最深的有3幅,即《2014》《2011》《2014.2》。《2014》画的是一个光头女人,鼻子、嘴和下颚上扬,一种典型的冷峻高傲姿态,但她的目光却是平视的,眼神中隐含着既矛盾又有所期待的柔光,并与背景和远方的蓝色融为一体。作品的构图颇有意味,一般艺术家画头像,大多采用立式的构图,而张洁却偏偏采用横式的构图,且头像紧靠右侧,占据画面不到一半的位置。这是源自中国传统水墨中的空白?抑或是作者本想在人物的对面画一个什么与之呼应而最终放弃?似乎都不是。我曾试图在电脑上对这幅作品进行合理地剪裁,但得到的效果总是不如之前。作品的最精彩之处,我以为是那高高的前额和前倾的下颚,一上一下,两条优美的弧线,构成了画面整体的平衡,而两条弧线的相交点,恰恰就是我们所追求的黄金分割的C点。这当然是张洁天然的直觉所造就的特殊的艺术效果,却给我们谜一般的回味。

第二幅是《2011》,这幅作品从来没有被张洁认可为自画像,但我却非常看重它。我曾经在《张洁是一个神》的文章中专门分析了它的创作过程和潜藏的寓意。画面“是一个穿着中式侧盘扣上衣的女人,隐约和虚实之间,如一个旧时代的幻影。她的眼神尤其让我感触,侧眼斜视,有妩媚、有柔韧、有宽容,有率真。不知为什么,在这幅未完成而在我看来已经完成的作品面前,我恍惚看到了两个时代的女性,一个是年轻时的母亲,一个是长大后的女儿,两个不同时代的母女在同一个年龄的时间奇妙地重合。这恐怕是天意之作,超越技巧,超越艺术,它是张洁潜意识的一种流露和实现,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幅画让我想起已然远去却在张洁心中永远牵挂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张洁很有名的一部长篇散文的标题),也让我想起那个‘在五十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的张洁自己”。这幅作品色彩非常单纯,近乎模糊了油画与素描之间的界线,寥寥数笔,终成杰作。幸亏当时这幅作品没有被作者涂掉,让我们能够看到张洁内心中真实的柔软之处。

最引发争议和让人震惊的自画像是张洁的《2014.2》。这是一幅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的作品。画面粗砺、夸张,极富冲击力,用现代主义自画像理论来解释,与其说这是画家自己的面孔,不如说是一副面具。主调的红色与暗影部分的绿、蓝、黑和些许的白,形成冷与暖的强烈反差。红色仿佛燃烧中的火场,侵吞或熔化着周边的绿树与冰床;红色又似喷溅的鲜血,浸染和流淌于绿地与城墙之间。这种红还是带有原型意义的红,它让我想起蒙克的《地狱里的自画像》,或者马琳·杜马斯的自画像《平庸的邪恶》。而面具般的脸孔,又让我想起杜马斯的另一幅作品《内奥米》。此刻我感觉这3幅大师的作品好像就是为了图解和佐证张洁的这幅跨越时间的作品而产生并存在。如果说前面两幅张洁的自画像具有显著的女性特征或女性意识,那么这幅作品是超性别化的或者说是雌雄同体的观念在张洁的绘画中的深层展现。对这幅作品我们当然可以有多种的解读,我甚至在这副复杂的面孔中发现了许多人物的影子,比如它的眼睛,左边我认为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右边应该是福克纳(《喧嚣与骚动》的作者),而两只眼睛合并一起又是受难与复活中的耶稣,眼神充满了悲悯、救赎与吶喊。嘴也是这幅作品的一个焦点,如果说脸庞和眼神具有男性或者中性特质,那么嘴唇则完全代表了女性化的特征。线条细腻柔美,既性感又傲慢,逼真准确的造型与画面整体的粗犷和面具化形成鲜明的对照,这种反差也恰好印证了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的一句名言:“每一个深刻的灵魂都需要一张面具。”它是对虚假与肤浅阐释的抵抗。从张洁对这幅作品的偏爱程度来观察,它恰好集中表达了张洁对世俗与庸俗世界的蔑视和疏离。

弗洛伊德曾将自画像分为三种,即潜意识、伪装式和替代式。文艺复兴时期还有一种理论,认为“每一位画家画的其实都是他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洁笔下的所有作品都可视为她的自画像。比如她画的山岩、敞开中的门,还有那只昂首远眺的美丽的猎豹,甚至汽车,都是她自画像的曲折的或者说另类的一种体现。她画过几次老旧的汽车,车轮陷在杂草之中,车体斑驳破败,这使我想起我曾经编辑过的她的最新一部散文集《流浪的老狗》。老狗当然是她的自嘲,是对自己孤身周游世界、漂泊流浪的一种心境写照,而破车的处境也该是她对身处当下社会的无奈与孤独的一种隐喻。

以上是我试图从张洁自画像的角度,透过她诗意而富有视觉冲突的艺术语言,揣度张洁油画作品与其个人内心之间的关联。当我为了写这篇文章,重新审视张洁这一系列自画像的时候,我不觉地记起法国画家库尔贝的一句话:“在你所知道的这个笑着的面具背后,我藏起了悲伤和痛苦,还有那吸血鬼般攥着我的心灵的哀伤。在我们所生活的社会里,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触摸到空虚。”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对张洁自画像的感受和思考。

6月25日今日美术馆,张洁的自画像作品《2014.2》将在“梦笔生华:中国当代语境中的文人艺术”展中特别推出,我希望这幅神奇的作品唤起更多人的关注,忘掉我们已有的艺术观念,把它作为一件陌生的作品,一个心灵的符号——通过象征与暗喻、看与被看之间的转换,安静且虔诚地领悟、体验张洁绘画的艺术魅力。我相信张洁的自画像也在同一时间寻找并凝视着这幅画的某个未来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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